小说中诗赋的插入
——《中国小说源流论》（笔记四）
诗言志，正史和杂史杂传中插入诗歌多是表现人物的内在情感。韵文的插入，在史传中是个别的现象。如《史记·项羽本纪》写被围困在垓下的项羽，夜闻四面楚歌，知大势已去，起而饮酒，面对宠爱的虞姬和宝马，他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英雄末路的悲哀，表现的淋漓尽致。刘邦夺得天下，踌躇满志，衣锦还乡，《史记·高祖本纪》写他在故乡引吭高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杂史杂传中如《吴越春秋》写构建如尘吴国，《燕丹子》写荆轲离燕入秦，也有这样的例子。但以上这些都不是太多。
只怪小说运用韵文也不多见。因其篇幅短小，不能容纳铺叙描写和抒情表意的诗歌，除非是内容中必不可缺，罕见插入诗歌的。南北朝后期，志怪小说的篇幅渐渐拉长，笔触渐渐细腻，情节渐渐丰富，韵文也加入叙事，为文章增添了绮丽的色彩。
唐代传奇小说在叙事中插入韵文是一个比较多见的文体现象。这个现象的出现，首先与小说的宗旨有关。小说以娱悦为第一要义，即使劝诫，也要寓教于乐，因而它讲究故事的完整和引人入胜，进而讲究表现手法的多样和辞章的华美。诗歌言志缘情，长于表达主观世界；辞赋铺采摛文，“写物图貌，蔚似雕画”，善于描摹客观世界。诗歌辞赋插入叙事散文，不仅有散文不能代替的艺术表现功能，而且对于调节叙事节奏和丰富叙事色彩都有不可低估的作用。唐代传奇小说从古小说而来，但它却放弃了纪实的原则和严肃的面孔，因而也就具备了容纳异己的胸怀，在创作上开拓了更加宽阔和自由的天地。
叙事散文加入韵文，同时也是受时代风气的的影响。唐代是一个开放的时代，无论是政治还是文学，是思想还是习俗，整个民族文化的心理态势是豁达的开放的，伴随着这种心理态势，文学的情感是汪洋恣肆的，想象是海阔天空的，形式是不拘一格的。
小说插入诗赋，有来自辞赋传统的推动，同时也有来自民间说唱的影响。辞赋的源头本来就是南方楚地的歌唱，从民间文学提升到雅文学，于是才有辞赋文体。辞赋在士大夫文人中流行，而民间歌唱并未消歇，相反，它始终与广大民众的生活和情感攸息与共，永远保持着朴拙的生命力。
诗赋在传奇小说中有多方面的作用，归纳起来，大体有这样五个方面：一、男女之间传情达意；二、人物言志抒情；三、绘景状物；四、暗示情节的某种结局；五、评论。
传奇小说状写景物和描绘人物肖像常常使用辞赋的骈俪句式。辞赋的特征是“铺采摛文，体物写志”，描摹事物夸张铺排，穷形尽相。这赋体的长处为小说所吸收。用骈俪句式铺排景象，描写肖像，这种手法在后世文言小说和白话小说中发展成为一种模式，就是像《红楼梦》这样成熟的小说，如写太虚幻境，写宝玉、凤姐肖像，也都沿袭不变。
读到此处，我终于有所领悟，最近重读《西游记》，被里面散布的辞赋所吸引，也许就是受上诉原因的影响。比如写雪景：彤云密布，惨雾重浸。彤云密布，朔风凛凛号空；惨雾重浸，大雪纷纷盖地。真个是：六出花，片片飞琼；千林树，株株带玉。须臾积粉，顷刻成盐。白鹦哥失素，皓鹤羽毛同。平添吴楚千江水，压倒东南几树梅。却便似战退玉龙三百万，果然如败鳞残甲满天飞。哪里得东郭履，袁安卧，孙康映读；更不见子猷舟，王恭币，苏武餐毡。但只是几家村舍如银砌，万里江山似玉团。好雪！柳絮漫桥，梨花盖舍。柳絮漫桥，桥边渔叟挂蓑衣；梨花盖舍，舍下野翁煨榾柮。客子难沾酒，苍头苦觅梅。洒洒潇潇裁蝶翅，飘飘荡荡剪鹅衣。团团滚滚随风逝，迭迭层层道路迷。阵阵寒威穿小莫，飕飕冷气透幽帏，丰年祥瑞从天降，堪贺人间好事宜。
还有写山景的：幽花摆锦，野草铺蓝。涧水相连落，溪云一样闲。重重谷壑藤萝密，远远峰峦树木蘩。鸟啼雁过，鹿饮猿攀。翠黛如屏障，青崖似髻鬟。尘埃滚滚真难到，泉石涓涓不厌看。每见仙童采药去，常逢樵子负薪还。果然不亚天台景，胜似三峰西华山！
写人更加精彩：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貌若王嫱，颜如楚女。如花解语，似玉生香。高髻堆青軃碧鸦，双睛蘸绿横秋水。湘裙半露弓鞋小，翠袖微舒粉腕长。说甚么暮雨朝云，真个是朱唇皓齿。锦江滑腻蛾眉秀，赛过文君与薛涛。
由此可见，能够成为家喻户晓的古典名著，不仅仅是哪一个方面出众。名著不厌百回读，多读几遍吧，也许还有其他的收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