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三月,风儿召集一批懒散了一年的部下去暴走,我和儿子坐了佳俊家的依维柯,十几部车子载了城里人向黄河堤岸浩荡进发。到游览区得翻过一座需要向导探路的小山,好处是每人节省了65元的门票费(门票价格与该景点的可看性成反比)并具有野外拉练的气势。

只顾害怕,没能拍下精彩,本文图片提供:风儿
为越冬而储备的丰厚脂肪此刻派上用场,我得搬着这一百多斤一路翻山越岭,时不时会有深沟险壑挑战我笨拙的肢体和怯弱的鼠胆,手脚并用连爬带滑惊起滚滚黄尘,惹得儿子在前方不断向我疾呼:“妈妈你没事吧?”
“妈妈,我来帮你!”

一路上风尘仆仆,屁股经常与黄土地亲昵接触,印上两圈螺纹状的黄泥补丁,有洁癖的人加入这只队伍准能迅速康复。眼看离公路只剩两米多高的陡壁,我死活不敢撒手跳,就差喊救命。已先行安全着陆的人们在路边虎视眈眈逼我就范,俩壮汉在“崖”下极力接应,真有点拍电影的阵势,此时的我一边狼狈地恐惧着,一边没忘恨恨寻思,落地为安后怎么找风儿算账:她得赔我,包赔我毕露的原形和吓破的虎胆。然后,我把心一横,向“崖”下滑去……
娃儿们和笨人我能平安下山,多亏有众勇士出手帮扶,娃娃们身轻如燕,胆子也大,个个都比我强。那深沟险壑横在眼前,怪吓人的,娃儿们可以被抱下去,我可得倚仗残存的勇气和自身的重力,虽比熊猫苗条,行动却不比人家灵活,能下得山去,真要深深感谢那些在我胆怯不前时伸出援手的人们。

此行于我,过程中时有阵痛但结果不赖,减肥练胆,并极大地激发了儿子心疼呵护胖妈的原始情感,他生怕胖熊猫最终被撇在山上与狼共舞,两只小眼睛如鬼子的探照灯般不时向我方扫视情况,最后居然不顾个人安危地接近了有滚木嫌疑的我,并死死牵牢我的手向山下挪去。山上瘦子们敏捷活跃的身姿剧烈地刺激了我,为挽回体重90斤的好时光,我现在每天都坚持在楼下与皮筋对打四十分钟弹力网球。
向导是个有心的小伙子,下山后,他带领我们依次穿过黄河滩上不见芦花的苇丛、疑似罗布泊的沙地、遍布马粪的沼泽湿带,从有惊无险的山上下来,终于不再瘫软,心下坦然的我只需当心脚下马粪,可以从容欣赏飘然而过的玉带母亲河,可以与被城里的楼丛挡了多年的邙山倾心对视,还可以对着从大桥上隆隆驶过的列车发出心底的呼喊,任湿漉漉的拂面风把烦扰的思绪统统带走。
城市的发展速度快得惊人,即使在郊外,我们也很难觅得一块可以野炊的领地。走啊走,热热闹闹走了挺远(幸亏俺没臭美穿漂亮靴子),在离开游览区很远的一片小树林里,队伍终于驻扎下来,扫去落叶,铺上野餐垫,疲惫的人们一屁股坐下,无力计较不远处平日里早早能绕出半里路去的垃圾堆和时不时风过处的叶落尘起,有洁癖的人又一次被深度治愈了。
还是这群可爱的、无私的


每当我身处人群密集处,就会如耄耋迟钝的老翁那样支楞在一旁,重演笨手笨脚又不大会说漂亮话的故伎,手脚不知往哪儿放。
其实最让我痛苦的不是攀援中自惭形秽的体魄,而是自己单调肃穆的表情和惯于独来独往的形单影只,这种我行我素昼伏夜出的猫科性格折磨了我好多年,在我十几岁时,就如不戴眼镜的近视眼那样不与人打招呼而被大人们冠以“架子大”。
这种悲剧性格的养成,与母亲哺育我的悍马风格是很有些因果关系的。
我的母亲是一个有着朝天椒脾气的湘江知青,老中医的世家使她沾染上些
眉目中透着秀才气、脾气颇佳的父亲退还了学校里常年留红岩短发着黑布褂心灵美的女主任奉上的绣花鞋垫,转而娶了母亲,他被江南妹子的长辫子和大眼睛给迷惑住了。
离开鱼米之乡的边疆生活有着那样多想不到的不如意:各家烧煤需要把整卡车拉来的固若磐石的大煤块用大铁锤砸成可以填入炉膛的小块,再存入煤棚,够烧一个月,干完这些需要消耗母亲大半天伤筋动骨的体力,爱美的母亲对自己为遮挡铺天盖地的煤尘侵入口鼻而被迫武装成太平天国战士的形象颇为无奈和不满。矿上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有一个水泥铸就的大水池和一副扁担两只大青铁皮桶,吃水要舍得花力气踩着冰雪去百米以外的水房挑,颤颤巍巍如过平衡木,在保证不跌跤、无泼洒的好运下,七八个来回就能灌满家中的储水池,可确保一个星期畅饮无忧,幼年的我常会乐此不疲如撒网捕鱼般从池中捞起蜘蛛大侠,现在我们讲究养生,都知道那样的水不新鲜,不卫生,纯净水才是我们炖煮一日三餐的基本源泉。恶劣的气候和艰苦的环境催生了繁重的家务,母亲在子弟小学的代课工作即将成为副业,边区的孩子如我者在数学王国里格外吃不开,对俺们怒其不争的填鸭成了最令母亲烦扰的生活念珠,她在课堂上声嘶力竭喊出的咽炎无可争议地遗传给了我,这日子比下乡干农活更可怕。
19岁的母亲自己还是个孩子,在与世隔绝的深山沟里,她除了很想吃大米,还非常想念远方的父母和手足,心情就像阿拉山口随时可能卷起的暴风雪那样级数不定,于是,在管教孩子的问题上,母亲理所当然要让辣椒花恣意怒放,把我化作富于弹性能疾速自愈的出气筒。
在我九岁随父母回到内地的两年里,邻居山东大娘没忘让小军哥常写信来告诫母亲不要再动手打娃了。至于我挨打的原因则是五花八门,如万花筒般缤纷多姿,大多是出人意料的突然袭击。比如,我由于好奇不小心打碎了父亲刚拿到手的奖品保温杯,彼稀罕物堪比现在的4G触屏手机,父亲知道有人要借此发威,便展开双臂把我护在身后,母亲如猛虎扑食般奋力舞爪要逮住我这只逃往山东大娘家的小鸡;比如,我去学校找母亲时蹒跚着摔倒在初雪消融的泥地里搞脏了衣裤,母亲会使出搓洗父亲工作服的力气用教学木尺猛砍我的屁股,仿佛那儿有一条碍事的尾巴需要砍去;再比如,我冒死将小伙伴引入家中玩耍,被子们躺在地上作碉堡,手电筒的凹透镜被拆下当锅,不亦乐乎间侦察到母亲在开房门,窗帘下露出的小脚暴露了我们的行踪,然后是敌我双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追捕和逃亡。母亲切断了我和小伙伴之间的友谊,她更乐意看到我将大把的时光都拿来用功写作业。
类似的比如琳琅满目,儿时的梦乡里除了鬼子就是我妈,他们常会相跟着出没,翻箱倒柜地找我,我在梦中的狂奔能让刘易斯自杀,每一步都能跨过一大片菜园子,每当要被捉住了,就会及时醒来。现实中,慈爱的父亲充当了母鸡的角色,面对如家常便饭般密集且毫无道理的袭击,我家常会上演鹰捉小鸡的节目,母亲打不着我就会气恼地在父亲的肩膀上狠咬一口,写到这儿,眼里涌出一阵潮湿,好久不曾给父亲打过电话,他老人家还好吗?
母亲具备外科大夫的狠劲儿,为了及时制止活动牙对新牙的干扰,她曾懒得麻烦大夫亲自动手用钳子为我虎口拔牙,可我还是没能逃脱虎牙的命运。每一次《二泉映月》的旋律在我心底奏响,我都会咬牙发誓不再理她,可她一喊我回家吃饭,我幼小的心灵就会尽释前嫌快活地回归家庭,忘了报仇。只一件事,我恨恨地记挂了很多年。
二年级时,从内地出差回来的父亲送给我一双小红皮鞋,那是怎样一双漂亮的小红皮鞋啊!粉嘟嘟的鞋带,光洁小巧的鞋面泛出润泽的枣红,里外透着神气,我满心欢喜地要在六一儿童节那一天穿上它去学校里显摆。雨过天晴的节日到来,母亲心疼新鞋怕我把它搞脏,逼着我穿上一双打了补丁的黑胶鞋,小小的我无力违背母亲的意志,更不愿将丑陋呈现在着新衣的小朋友面前,失去水晶鞋的灰姑娘没有出现在节日的盛会上。第二天,我从教室黑板上的张贴画中得知自己错过了一场多么精彩的联欢会,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那道与母亲之间难以平复的间隙就此形成。
母亲很轻易地用胡乱派发给女儿的毫无美感的衣着击碎了我作为一个女孩对美的梦幻与挽留,我刚刚开始萌出的审美幼苗被连根拔起,成年后,当我发现艰苦朴素已不是这个时代对女性的基本要求时,一切都有些迟了。
我渐渐长大,慈父买来的书让我在思想上蠢蠢萌动,而母亲的苛政却让我于人群中沉默自闭,幸运的,在步入婚姻的年龄,我遇到了金。金兄妹五人,世代务农,和风细雨的家教让这个大家庭充满仁爱,孩子们个个人格健全,金用他的宽容与智慧一点点耐心修复我性格中的缺陷。
几十年前那个小女孩哀伤的身影至今还会在我的记忆里晃啊晃,久久不肯离去,如今,她成为一个母亲,她当如何面对自己的儿子?
亲历的严苛与无知使我本能地要在儿子的成长路上充分凸显他的自尊自信与独立选择、与人交往的能力,并格外关注儿子乐观仁爱的性格养成,学业的修行反倒成了其次。
小学课程相对简单,我和金会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请假带儿子踏入旅途,旖旎的风光和形形色色的风土人情给小家伙的视野带来不小的冲击,大自然的壮美与明净深情地舔舐涤荡了儿子尚待强大的幼小心灵。旅程中的作业还是要写的,这可确保儿子在返校后能迅速跟上教学进度。
数学是儿子的强项,曾有一段时间,我认为他已经完全掌握,只让他完成家庭作业的局部,放过了那些看似简单的小题。基础训练的缺失使马虎粗心的跳舞草在懒散的浇灌下疯长,追求最好、忍无可忍的老师把电话打到家里,婉转地表达了对头脑聪明但缺乏卖力者的不满并提出建议和要求。当她听说我对儿子的作业没有任何要求时,很是吃惊,竟有这样的家长?!居然不拿儿子的前程当回事!很多时候,学业的成败常会被人拿来预测前程的辉煌或黯淡。
不是儿子不够听话,其实是我在逆反,对幼年记忆和现实的逆反,基于这种逆反,我们家拒绝任何课外班,儿子可以在校园以外自由支配他的童年时光。
不过,老师的电话还是让我深深反思了对儿子宽泛的放养,随着学业难度的增加,适当的反复练习对巩固基本功还是很有必要的。凡事有度,孩子成长中的收与放都不应是随心所欲的,身为父母,在伴随孩子一起成长的日子里,随时需要吸收和优化适合孩子不同年龄段的教养方式。
我告知儿子,由于他不够珍惜和用心,不写作业的好日子已经过去,儿子面对一次次不甚如意的测试成绩早已心虚,在一个阶段脚踏实地的训练后,儿子的卷面出现了一行老师写下的小字:小执弈,看来你不是不会,而是……为何不把自己优秀的一面展示出来呢?!
金给我买来一本耶鲁虎妈的《我在美国做妈妈》,他在无声地抗议我对儿子学业的低标准。很不情愿地把这书读完,只记住了:为人父母者一定要对孩子的学业有严格的要求,要教会孩子抵制诱惑,以顽强的行动力达成目标。我愿把这化作现在就去努力的教子箴言。
虎妈对两个女儿成败的极端介意和她不通情理的严苛,我只需在脑海中轻轻抹去,不喜欢虎妈削尖了脑袋的功利和世故,那中间甚至会透出些阴冷的自私和虚伪。比如:旅程中还在逼孩子们疯狂练琴,取消她们在校园的下午茶,只为挤出20分钟练琴——时刻准备冲刺世界之最;极端讨厌孩子在学校的集体活动和同学聚会,我在文中没能发现她的女儿有什么朋友;冷淡地拒收四岁女儿为自己制作的生日卡片,只因那太简陋——力争完美的强求似乎用错了场合;不许打游戏,成绩不许在A+以下——凭什么?
没能瞧出虎妈有何高明之处,头悬梁锥刺股的勤奋劲,两千年前的古人早已做到,批判性地吸收了一些东西后,我把这本书丢在书柜底层,不再去睬它。
金见我并不领情,又补救似的寄来一本卢勤今年四月新出版的《长大不容易》
喜欢卢勤的睿智与平和,她东方式的母爱能真正渗入家长和孩子的心灵。几年前,她的《把孩子培养成财富》就已成为我的育儿指南,儿子这株向阳苗在春风化雨中快乐健康地一点点长高。
长大的确不容易,十年前的今天我成为一个母亲,一路走来,深深体味到做家长真是一门永远毕不了业的大学问,你可以从容淡定地看待自己的角色,但绝不能在孩子面前缺乏反思和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