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诵读》
王长征
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我正读高一。有一天我的闹钟坏了，比平时早起了一个小时，天还未亮，大街上漆黑一片。刺骨的冷风吹得我头皮发麻，那些遭人遗弃的塑料袋不怀好意地悄悄尾随身后，与地面摩擦发出骇人的“沙沙”声。偶尔还能听到几声野猫发情的呼唤。不知是天寒，还是因为恐惧，我浑身瑟瑟发抖。当走到人民路市购物中心时，我看到解放路口竟有一抹亮光来回移动，还有被冷风割碎的说话声。难道是鬼?我一时木立踌躇不前。
拂晓时分，隐隐约约看见前面站着一位身穿校服的男生，他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捧着英语书，扯着嗓子朗诵着那些英语单词和语法。虽来回踱步，但神情异常专注。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他是动态的，整条安静的大街仿佛是他一个人展示的舞台，道旁那些建筑楼群都是他最忠实的观众。他不仅仅是在读书，倒像是在表演，犹如神灵附体一般。即便我打他身边走过狠狠地连声咳嗽，都未能让他的表情改变一丝一毫。我从来见过如此投入的疯狂诵读。据说，李阳曾创造出疯狂英语，这是一种特别有效的学习方法，竟然出现在现实生活中，不禁惊讶万分。我的初中生活是在农村中学度过的，学习比较轻松，眼前他读书的专注，给了我极大的震撼。正想着，读书声戛然而止，我忍不住回头看他，他的声音虽然停了，表情却没多大变化，灵魂似乎尚未复位，他把书夹在臂弯里转身走了。他去的那个方向有三所高中，我猜想他可能是备战高考的学生。
后来发现，除了早起能看到他以外，下午提前去学校，也能在解放街路口见到他。每次都是看到他在那里读书，尽管身边车来人往，头顶赤日炎炎或暴雨如注或寒风凛冽、雪花飘飘，他总是像个卫兵，准时站在他坚守的岗位上。不但我注意到了他，我的同学、老师、还有各位学生的爸爸、妈妈们都注意到了这个爱学习的孩子。于是乎，老师和家长们把他当作标杆、榜样，经常耳提面命地教导我们，学生们则把他当成偶像和敌人，尤其是那些懒散成性的学生对他苦大仇深的，埋怨他不该如此用功，不给别人留条活路。
在他的影响下，县城几所高中掀起学英语狂潮，开办了不少英语角，很多同学的英语成绩大幅度提高。有些学校想打听他是那个学校的，甚至决定邀请他到学校演讲，但是又听说他特别高傲，曾近让兼任县教育局局长的一中校长丢了颜面。一天校长商店买好东西，出来见到他提出邀请他作场报告，可是他仿佛没看见，既不回答，也不抬头。校长说话犹如放屁，他激情的朗读不但没有停下，甚至连节奏都没有丝毫改变。这个人不简单，很多人议论纷纷。他的名气更大了，有人说他是二中的学生，但二中的学生都说不认识他，可是二中校方从不否认。他是哪个学校的已经不重要了，甚至他叫什么名字也没有关系，大家都在向他学习的，学习他刻苦读书的精神。
此后，再也没有人去打扰他，以免被他的高傲弄得下不了台。不过也有人愤愤不平：爱学习固然是好事，但也没必要如此张扬吧，况且这样做不近人情，你又不是大师，何至于这样高傲呢?那些年，县城邀请过李阳等许多英语专家来讲学，但是县城无人能忘记解放街口还有一个更疯狂的人。每当专家到来，他就会被人提起一次。由于他的存在，我们的高中生活更加紧迫、更加充实。时间就这样在指尖溜走，当我们面对高考时，紧张的学习压力一时让我们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经历了高考，我也读完了大学。时隔几年，本来几乎忘记的这个人，最近我却遇见到了他。那天，我去做临县采访，在一家医院走廊，忽然听到某个病房传来熟悉的读书声。是他，一定是他!这声音、这节奏，太熟悉不过了。循声走去，果然是他。他正躺在一张病床上，脸上缠着绷带，双眼睛微微睁开，投入地读着英语。我想，他也应该上了大学，或者正在读研。没想到他还是那么用功，让我自叹弗如、惭愧汗颜啊!
他的病床前呆立一位头发凌乱、面容愁苦、沧桑的老人，我忍不住走上前去，实在想和这位曾经风云一时、傲气十足的偶像聊聊天，如今的他不至于那么难以接近吧?我却一时难以启齿，该跟他聊些什么?
正当我打算开口时，忽然发现他手中的书封页上写着“高考英语”，我一下子呆住了，问到喉咙的话生生咽了下去。他实在是个谜。在他的病房里呆了一会儿，我就悄悄地离开了。后来经过打听，方知他身上发生过一些揪心的故事。
他曾经是一个天真的孩子，父亲是当地小学教师，高中学历，在农村算是文化人了，只是家庭条件不好，为了供他读书，父亲决定辞去教师职业外出谋生。凭借腹中的知识，父亲在外面做的不错，很快成了包工头。他高三那年父亲从外地回来时，带回来一位年轻女子。他父亲是回来离婚的，因之，他的父母成为全村第一对离婚的夫妻，他和母亲在村里经常受到别人的议论，那年高考他败走麦城。母亲就逼迫他好好复读，一定要比父亲有文化、有出息，绝不做父亲那样的陈世美，好好活出来给父亲、给别人看看。第二年他更加用功，或许是压力过大紧张的缘故，他再次经历滑铁卢。两次的失败使他痛不欲生，于是只有更加勤奋，由于英语成绩拉了后腿，他对英语尤其上心。他的母亲最先发现他用功不正常，读书的时候旁若无人，天打雷劈都不能惊扰他。于是，他成了当地有名的神经病。迫于压力，他的母亲未老先衰，带着他离开村庄，在附近的几个县城四处流浪，靠捡拾垃圾生活，而他，就是靠母亲捡来的英语书坚强地活着。
我上高中时，他的母亲恰好带着他住在我们学校后门一条胡同里，所以他才会在学校附近的解放路口诵读他的英语。他的疯狂与投入很快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的母亲怕时间一久被人知道真相，就带着他经常搬家。
一个月前母子二人才搬到临县，他的刻苦与勤奋使这里掀起学习高潮，没想到也引起了几个不爱学习的孩子的嫉恨。认为是他的勤奋，使自己的贪玩在家长面前无地自容，几个人就聚在一起商量教训教训他。
几个学生怒气冲冲地拎着砖头来到他的面前，没想到他依然读他的书，任他们如何叫骂都没停下。几个学生觉得很没有面子，甚至用脚踢他，用巴掌打他，揪他的头发，都不能让他惧怕，洪亮的英语从他的胸腔、口腔次第涌出。直到他手中的书被人夺去，他才清醒过来，两眼瞪得像铜铃，张牙舞爪与人厮打起来，口中骂的全是英语，似乎他的汉语全部忘了。这时候打他的学生害怕了，拿起砖头照他身上猛砸，一直等他倒地不起才仓惶逃离。要不是街上的市民好心把他送往医院，说不定就出大事了。
听完这个故事，我再次回到他的病房，仔细端详病床前那位老人，那是他可怜的母亲，其实才四十多岁，已经和老妇人没什么两样。从他发疯到现在已经整整八年了，他的母亲也陪她“复读”了八年，只是他的高考却遥遥无期。我不禁回想起高中时对他的崇拜与惧怕，以及周围的人把他搬上偶像的神台，并冠上“骄傲”的头衔。这时，病房里再次响起他那激昂慷慨诵读英语之声，我听了，失去了先前的磁性、魅力，反而有一种惊心动魄、刀子挠心的感觉。
作者简介：
王长征，生于1993年，系中国诗歌学会、安徽省作家协会、曲艺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省内外数十家实力报刊，曾在《读书人》开过专栏，现为新蕾出版社《锦瑟》杂志签约主笔。作品入选多种权威文学选本，已出版诗集《心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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