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期一个雨天的下午,儿子兴高采烈地穿着雨靴打着雨伞去上学。那一天他是极其兴奋的,因为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可以单独打着一把雨伞,并且把伞带到学校里,让那把雨伞陪他一下午……
放学我去接他,原本想迎接一只向我轻盈盈飞来的小鸟儿,可没想到儿子用手紧攥着合紧的雨伞,淋着雨,小靴子使劲儿地跺着地面上的水,一步一步沉重地向我走过来,表情极其复杂,刚到我面前,眼泪便扑嗽嗽地掉下来。
“妈妈,同学把我的雨伞弄坏了……”他终于大哭起来。我懂的,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把伞,虽然样子很普通,但他却极向往,只是第一次有机会单独使用,便坏了。
我安慰他,并艰难地把他嘴里断断续续冒出来的“事故”过程拼齐,于是便明了了。肇事者是个小姑娘,只是闹着玩儿,我儿子正好把伞打开,那小姑娘迎着伞张开的方向伸直手,就这样,伞头突然顶在小姑娘的手上,许是两个孩子的距离太近了,那伞顶不动小姑娘,又不能后退,唯一的下场就是脑袋一偏,脱离了伞杆直飞了出去,就这样断开了。
儿子抽抽嗒嗒地告诉我说,同学说了,明天要赔给他。我心里知道,孩子们之间闹着玩儿,难免会出些小状况,都不是故意的,轻易的没必要扯到赔偿。于是便脱口而出:“赔什么呢?没必要赔的。”儿子哭得越发凶了,他大声说:“不行,她弄坏了我的东西就必须赔。”我不说话了,我知道儿子现在脑袋里装不下什么道理,再说,他的想法也没有什么错。
我搂着他的肩膀向家里走,儿子忧心忡忡。我故意问他:“同学是故意的吗?”儿子说:“不是。”“哦,不是故意的。”这一路我再没吭声,儿子也没吭声儿。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起床之后,我才重拾起了这个话题。经过一夜的休整,我相信儿子已经比前一天冷静多了,但我没有正式和他谈,只是说:“咱们试着看看能不能把伞修一修怎么样?”这个提议受到了儿子的热烈响应,我俩把那分了家的伞拿过来,费力地想把伞头插回去,但很遗憾经过N次的努力我们仍旧失败了,伞头上的管子已经变形了,很难插得回去。我们又企图取一副旧的伞架来把这没旧的伞面撑起来,但又是很遗憾,它俩明显不是一家人,实在搭配不到一起。我边干边唠叨:“这个小丫头可真有劲儿,竟然这伞杆变形成这模样了。”儿子一边上蹿下跳地想找个空儿插进手来帮我忙,一边随口说道:“她不是劲儿大,她就是和我闹着玩儿,一伸手,伞正好碰在她手上……”“哦——原来是这样啊,看来真不是故意的哦。”我没直视儿子的眼睛,假装专注地做无用功。儿子“嗯”了一声儿,离开我身边。
我当然不能总在那修伞,所以把阵地转到了厨房,我要开始做早饭啦!儿子磨磨蹭蹭地蹭进厨房,用一种特没底气的态度问我:“妈妈,你说咱还让不让她赔呢?”
看样子,“她也不是故意的”这句话在生性善良的小孩子心里折腾得很凶呀,以至于这个理直气壮的小人儿竟然底气都没了。好吧,需要我发挥口才的时候到了,于是我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
“损坏别人的东西要赔偿,这是做了错事的人应该做的事。但是到底赔不赔呢?就得看被损坏了东西的那个人做什么决定了。不论是坚决要求对方赔,还是决定原谅对方,不用对方赔,都是正确的决定,没有一点错误。还记得上次你和同学玩儿的时候,把同学的毽子踢到别人家阳台外的事吗?妈妈知道那时候你很希望同学原谅你,但当时同学坚持要你赔,而且要立刻就买给他,我们是不是马上从旁边的小卖店里买给人家了呢?被你踢飞的毽子是人家的,所以人家有权利要求你赔偿。现在妈妈已经把那把伞给你用了,所以它就是你的了,你自己的东西,被同学损坏了,要不要赔,你做决定吧,无论你怎么决定,妈妈都会支持你。”
突然有了这么大的权利,儿子明显不太适应,他又走出去了,我继续做我的饭。过了没一会儿,他又很“勇敢”地进来了,他说:“妈妈,要不然咱们还是不要同学赔了吧,原谅她一次,你说怎么样?”可是,不待我回答,他却瞬间变卦了,眼泪竟然又开始流,自顾地说:“不行,我还是很生气,我才第一次自己打那把伞,她就给我弄坏了……”委屈得很。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是那个小姑娘的妈妈打来的,先是核实了这件事,然后很诚恳地向我们道歉,并提到说孩子难过得两顿不吃饭了,还非得找她要三十块钱,她是想,家里有一把没用过的新伞,想把那把伞给我们带来,所以征求一下我的意见……我悄悄地笑了。关上门,好生安慰那位妈妈,让她劝劝孩子,告诉孩子不要紧,阿姨把伞修好啦,不用赔啦!
两个母亲唠得很不错,但挂了电话,我还得继续和儿子的心思“做对”,虽然我有心让孩子宽容,但却不想强迫他去宽容,那只能适得其反。所以我只好做个特务,费点心思把他引进宽容里。
我一脸严肃地去吃饭,儿子小心地问:“是谁呀?妈妈。”我说:“哦,是同学的妈妈。”儿子把饭放下了,问我:“同学妈妈说了什么呀?”我叹了口气说:“唉,小姑娘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吃饭。”
“什么?两顿饭没吃呀?”他很吃惊。
“是呀!”我仍旧不动声色。
“为什么呢?”这问题问得。
“人家心里难过嘛,谁犯了错不难过?”我还是轻描淡写。
儿子沉默了,大约两分钟之后,他突然又表现得很不在意的样子,说:“竟然不吃饭,真是傻!要是我,我才不会不吃饭呢。”
我回答说:“你瞧,谁犯了错心里不难过呀?你犯错的时候不难过吗?”
“当然难过啦,但我不会不吃饭。”他使劲儿地绷着自己的神经。
“那你怎么办?”我问他。
“嗯,我会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他的嘴软了下来。
呵呵。我耐心地说:“每个人表达情绪的方法都不一样,同学和你的方法也不一样,现在我们不是刚刚知道嘛,人家小姑娘都两顿饭没吃了。而且还非得哭着找妈妈要三十块钱赔给我们。”
他的心理防线变成了“豆腐渣”,一点底气也没了,只是嘟嘟囔囔地说:“那我当时实在是太生气了,所以我就说,我就说,我就说让她赔我三十块钱……”最后这几个字轻得简直分辨不出,但我还是对这个数字比较敏感,所以听懂了。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原来,这赔钱的事儿不是人家主动说的,是他主动要的,那小姑娘不敢不答应,又不知道怎么向妈妈交代,心里得多忐忑呀,我都有点心疼了。但我还是不能对儿子强调说,要他一定要原谅同学。我仍旧希望由他自己强调这个决定。
儿子这顿早饭没吃好。在送他上学的路上,大部分时间他都沉默着。在快到校门口的时候,他突然问我:“妈妈,你说,她两顿都没吃饭,会不会是她妈妈做得饭太破了,太难吃了,她实在懒得吃?”
这个问题问得我越发哭笑不得了,但我仍旧让自己表现淡定。我轻轻地笑笑,摸着他的后脑勺,问他:“儿子,妈妈问你,如果你犯了错误,心里特别难过,半夜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了一夜,把眼睛都哭肿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眼睛像两只大桃子。可是呢,别人说,这个小孩儿,才不是因为犯了错难过到哭了一夜呢,肯定是眼睛里进了沙子,用手没完没了地揉,所以才肿的。要不然,就是不小心碰到了眼珠,把眼睛给伤了。如果别人都这样说,你能接受吗?”儿子立刻回答:“不能。”然后,继续沉默,忧心忡忡。
我知道,儿子自从听说同学两顿饭都没吃的时候开始,就很希望能把自己从这件事里解脱出来,很想证明同学不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才吃不下饭的,但现在,他知道自己解脱不出来了。
进校门时,他仍旧低着头,我叮嘱他听老师的话,他也没有回答。走进去几步,他终于回过身向我走过来,对我说:“妈妈,我不要同学赔了,她不是故意的,而且她这么难过,我想,咱俩中午再试试,那把伞没准可以修好呢。”
说实话,从这件事在学校里发生,到儿子说出这句话,这个过程前后历时十七八个小时,他的心理就像经历了一次蜕变,我几乎哭了。但我只是对他说:“妈妈对你说过,选择原谅,还是坚持要求赔偿,都是正确的决定。现在我儿子决定原谅不小心犯了错的同学,妈妈很高兴。既然这样,一会儿你就对同学表明态度,告诉她别再难过了,你已经不责怪她了,好吗?”
儿子雀跃着跑进了学校,没有心理负担的孩子原就是一只周身轻盈的飞鸟。
……
之所以用这么长的篇幅来说一件旧事,是因为今天“风水轮流转”,我儿子又被要求赔偿别人的东西了。呵呵。
同样是表情复杂,同样是脚步咚咚,同样的走到我身边便伤心地大哭。我同样在他的哭声里将所有的片断凑齐——放学的时候,大家排着队兴高采烈地向外走,他忽然发前走在他前面的同学没有拉好书包拉链,于是他想伸手去帮着拉紧,可是队伍一直在前行着,他拉这一下没把人家的书包拉链拉上,却把那位同学放在书包最上层、正好处于拉链开口处的文具盒给拉扯出来。文具盒掉在地上,他却随着人流走到前面了,不敢停下,于是回过头去让后面的同学捡起来,后面的同学没管……嗯,就这样,冤情出现了,等到被老师揪出来并且返回头去寻找时,文具盒已经遍寻不着了,老师亲眼目睹了事情发生的整个过程。他被痛批一顿,尽管他极力辩解自己的“好心”,但没有人同意他的辩词。老师主持了公道,认为他是故意为之,并且要求他赔偿人家的文具盒。
他伤心得哭呀哭呀,最伤心老师竟然不相信他。
我问清了情况,揽过他,轻轻地说,走吧,妈妈没拿钱,咱们回家拿了钱去给同学买。
我没批评他,不想批评。
我也没去找老师就我儿子的出发点到底是好还是坏较真。因为我觉得这些事不重要。如果我是老师我也只好这样主持公道。所有目睹整个过程的老师和同学,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笑嘻嘻地伸手去够人家的书包,把人家的文具盒拉扯出来,还一点危机感没有地笑嘻嘻地回过头去喊了几句,竟然就不管了……如果老师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选择相信他,确信他那所有的动作都是出于“雷锋意识”,那得需要多么丰富的想象力呀,那,这文具盒的事儿谁来负责呢?毕竟另一位同学受到损失了,老师总要有个安排。最重要的是,无论他出于好心还是坏心,有一件事是确定的:文具盒是在他的拉扯下掉的。法律上有过失犯罪,不论出发点是什么,重要的是结果。尽管这只是个小孩子间的问题,与法律无关,但道理总归是这样的。
我在路上对我儿子说:“你想要帮同学拉上拉链是好事,但是当时大家都在快步地向前走,你根本不容易帮助他拉好。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提醒他,如果你一定想帮他,也要叫住他,两个人都站定了才能拉得上。现在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们不能埋怨老师。你想想,如果是你,看到一个同学兴高采烈地在队伍里走,忽然伸手去够前面同学的书包,把人家文具盒拉扯出来,竟然没有帮人家捡起来,还在往前走,你会不会认为那个同学是故意的呢?”他点点头。我继续说:“老师和其他同学看到的情况就是这样的,大家都看到了你的表现,可是你的心理活动,别人根本看不到呀。所以,别人做出错误的判断,是可以理解的。现在的问题是,不管你是不是出于好心,是不是故意的,结果都只有一个,就是同学的文具盒不见了,同学受到了损失,而这个损失是我们造成的,所以我们必须为自己的过失承担责任。不管老师是不是相信你,老师的安排是没有错误的,这个文具盒应该由你来赔。”
“那要花多少钱呀妈妈?咱俩本来就没多少钱。妈妈的钱陶叔叔还没给你呢……”儿子又哭了。
我告诉他:“当错误出现的时候,对于犯错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承担责任更重要。如果你不希望我们总是遇到这些事,以后做事情就尽量小心一点,帮助同学的时候,一定要用最安全的办法。”
回家拿了钱,我们匆匆忙忙地赶去文具商店,唯一没关门的一家在催着大家赶快结束购物,因为店员们要去总店开会。我们娘俩风风火火地挑文具盒,选择质量相对最好的,又买全了钢笔、铅笔、格尺、三角板、橡皮等孩子们平时要用的东西,店只剩这一家,时间又紧迫着没完没了地催促,所以更多的心意无法尽到,不能细致地挑选,放下足够的钱,在店员们“迟到七分钟了”的抱怨声中,我们娘俩顶着即将陷入全黑的夜色回家了。
儿子的心情始终很沉重。
……
此时,儿子早已进入梦乡,而我仍没有睡意。我在想我究竟可以教他些什么,又是否能教会他更多?
围绕着赔偿的问题,我们娘俩似乎总在经历这些虽小却让人费脑筋的事儿。但是儿子,妈妈只是希望让你明白,当别人无意间伤害了我们,我们要尽量用一颗宽容的心去对待,但当我们无意间伤害了别人,一定不要完全寄希望于别人的宽容、理解与原谅,无论对错、无论是否委屈,只要是我们应该承担的责任,就绝对不能推卸。
*后记:儿子带着新文具盒去了学校,中午又原样拿了回来。昨天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对我说他的文具盒找到了,是体育委员帮他捡起来的,不用赔了,并且,我儿子也向他道歉了。文具盒是否真的找到了,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无论如何,那个孩子选择了宽容,也许他的父母,在昨天晚上,也曾像我去年遇到雨伞事件时一样的用心良苦吧。善良以不同的方式存在于孩子的成长过程中间,它不因执意维护自己的权利而变了味道,也不因弥补自己的过失而更添色彩,那些曾有的体验过程,都是成长过程中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