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没有冲淡您给予我的暖
——写于公爹十周年忌日
韩素静
尽管喜欢侍弄文字，尽管习惯把生活中的喜怒哀乐诉诸于纸张晾晒于众人面前，但其实，我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些从不敢触及的人和事：我没有为父亲和公爹留下过只言片语。不是没有感念，而是从内心里拒绝，拒绝倾诉，拒绝示人，似乎那是一个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父亲走得早，他的离去曾让我一度陷入深深的恐慌，恐慌得以至于认为那不是真的。我害怕回忆，也拒绝回忆，就这样，父亲就成了内心深处不敢触及的疼。后来结婚成家，公爹是一个宽厚慈祥的人，曾一度给予我们诸多温暖和帮助，但，也许是对父爱的敏感，我也从不敢把笔触落在公爹身上。后来，公爹也在仓促间离去了，他走后，我更不敢下笔，总以为无论怎样的鸿篇巨制也难以囊括他的一生。而今天，在公爹离世十周年忌日的前夕，我还是想放下诸多诸多的俗事，坐下来为公爹写点文字。
公爹出生于濮阳县鲁河村，生前在河北邯郸磁山矿务局工作，一生养育五儿一女。第一次见公爹，是在结婚前，也许是患有父爱饥渴症，也许是公爹宽厚仁慈的性格给予了我温暖和坦然，总之第一次见他，我并没有传说中的紧张和害怕，反而一见如故，似乎有重温父爱的感觉。那次，他非常高兴，当时三哥一家在邯郸，尽管三嫂再三要求去饭店吃饭，但公爹还是固执地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那次我才知道：原来，男人还可以这样温暖，男人还可以把饭菜做得这么香。
公爹工作的厂区很偏僻，偏僻得周围除了山还是山，在那儿逗留的几天里，公爹就带我们去山上玩，满山遍野寻找枝头高处被遗忘的山枣。尽管是很偏僻的山野，尽管是枝头的野山枣，但那次，我依然很快乐，因为那是老人在尽他所能地陪伴我们。
还记得返程前的那个早晨，公爹一边吃饭一边嘱咐我们路上需要注意的事项：上车后要把行李放置在座位对面的行李架上，这样行李就一直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如果发现了小偷，一定不要声张，要学会自我保护；如果晕车了，要好言好语给乘务员说，尽量调换一下位置等等……老人叮嘱的话语似乎还在耳畔回荡，老人做的饭菜的清香似乎还在唇齿间回味，可一转眼，公爹竟然已经走了十年了。
公爹退休后回了老家。当时，在县城工作的我们刚刚结婚。那段时间，每到周末，当其他同事呼朋引伴地去市里游玩时，我们选择的是骑车赶20公里的路回老家。回到家里，吃着公婆做的饭食，胃里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似乎所有的劳累都消失殆尽了。更忘不了那几年春节，长期在外的兄嫂全都奔往老家，公婆在高兴之余犯起了愁：家里没有那么多房子，这么多孩子回来了可怎么办？放心，什么事也难不住公爹，他巧妙地想出了办法：他在上房的一个房间和东屋的一个房间中各打了一堵墙，于是，原来的两个房间摇身一变就成了四个房间。尽管新变出来的房间只能放下一桌、一床，但我们都很满足，在我们的意识里，房间越小越温暖。
那几年，每到春节，我们全都高高兴兴地奔往老家。迎接我们的，肯定是一副极其温暖的场景：大红灯笼在门上招摇，年画里的胖娃娃冲着每个人笑，油炸的麻花儿、焦叶儿堆成了小山，刚出锅的红烧肉和还在火炉上炖着的排骨，散发着浓浓的香郁气息，肉盒子和素盒子已在等着不同口味的孩子选择，粽子、豆沙包也早已被婆婆的手揉捏成型……这些食物到底花费了公婆多少精力和体力，我们不得而知。但据说，只那些被褥，公婆就要一进腊月就开始抱来抱去晾晒的，因为他们想尽可能多包裹些阳光的味道，来满足在有暖气的楼房里住惯的儿孙。
春节的夜晚，似乎最热闹的事情就是打麻将了。家里人多，公爹主动让出座位，充当起“后勤部长”：有人渴了，公爹连忙烧水；有人饿了，公爹连忙拿点心；孩子们更是张狂，无休无止地缠着爷爷买鞭炮、讲故事。看着公爹被孩子们围绕着争来争去，还要见缝插针地照顾我们这些已为人父母的大孩子时，我既为老人心疼，又为老人高兴。
夜晚的欢笑总会持续到深夜。但早晨，每个房间就悄无声息了。而这时，厨房的风箱肯定已经悄悄作响了。不用说，那一定是公爹用那个最大的锅熬小米粥了，另一个炉子上面，肯定用笼篦在热馒头、花卷和包子……等我们揉着惺忪的眼睛醒来，热腾腾的小米粥和热乎乎的包子馒头花卷，肯定已经摆上了桌！
那几年，我们的春节就是在这样温暖的度过。一年的劳累、四季的辛苦都能在那一碗热饭里消融。公爹离世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在老房子里这样团聚过了。这热闹的一切，这欢乐的一切，这温暖的一切，都随着公爹的离去而烟消云散了。
儿子出生后，公爹主动搬到我家承担起照顾孙子的义务。那段时间，每天下班，一推开小院的门就能听到公爹正在大声唱童谣、讲故事，儿子就在爷爷的故事和童谣声中一点点长大了。儿子和公爹有很深厚的感情，公爹离世时，8岁的儿子还不会用哭来表达他的感受，但每次上坟，他都会拿着葫芦丝，在爷爷的坟前吹上一曲，那一刻，一切都是静静的、静静的，仿佛，爷爷就在面前微笑着听……
公爹是个勤快、整洁的人。他在我家照顾孩子的那段时间，我下班回到家，孩子刚刚到我怀里嬉闹，他就直奔厨房准备饭菜去了。别人家有了孩子，大多是忙得顾此失彼，而我们却因为老人的帮助，竟然逍遥得连饭菜也不用做了。饭后稍有空闲，他就又忙碌起来，要么把家里的叽里旮旯儿规整一边，要么拿起扫帚清扫起来院落和胡同。因为他，我们的小院被评为“文明小院”；因为他，我们的胡同被评为“卫生胡同”。
公爹不仅在自己家特别勤快，对左邻右舍也特别关照。他退休前是汽车维修工，退休回家后，村里人找他修理和养护汽车，他从不拒绝。不仅不拒绝，有时还炫耀地拿出我们带给他的烟酒招待人家。为此，附近的汽车维修站对他还很有意见。可公爹就是这样，只要他能帮得上忙，就绝对不会袖手旁观，有时甚至弄一身油污也毫不在乎。
2006年是公爹在世的最后一年，而我在他走之前偏偏遭遇了车祸。在我住院的两个多月里，又是公爹到我家照顾孩子。当我身体有所好转能在家居住时，公爹要回老家小住几天。可谁知，他竟然一去不复返了呢。他离世前两天还打过电话，询问是否需要过来帮忙。当时考虑自己的情况，再考虑他的身体，就劝他在老家休息几天。谁知两天后，我们竟接到他离开人世的消息呢？冥冥之中，我觉得这次车祸似乎是上帝的安排，上帝用此举提醒我：从我踏进婆家大门的第一天起就开始接受公爹的照顾，这种照顾一直持续到他生命的最后。
那天晚上凌晨三点赶到家时，公爹已经走了。他的面孔很安详，以至于我们都认为他只是睡着了，我想端盆温水给他洗洗脚，想端盆热水给他擦擦脸，但，摸摸脸和脚，才知已是冰凉。据说，那天晚上十点多，他还在街上与人闲谈，可到了十一点，他却安详地、永远地离去了。这么多子女，谁也没有听到他最后的一句话，谁也没能在他的床前尽一点微薄的孝道。当夜半接到电话往家赶的时候，我们全都沉默不语，我知道，那时候，遗憾像钢针一样刺痛着我们每一个子女的心。
尽管别人劝慰我们说，公爹无疾而终是福分，可我丝毫想不通，为什么辛苦一生，到最后能够享清福时您却突然离去了呢？青年时您外出闯荡，中年时夫妻分居，六个子女的吃穿用行都压在您一个人的肩头，尽管很艰难，但您仍然都扛了下来。据说，当时您在单位里，是有名的“老棒子面”，因为您要把所有的细粮粮票都换成粗粮，就这样，您用一个人的工资把五个儿子都带出了农村。当一切都成为了过去时，当您终于能享几天清福时，您怎么就悄无声息地走了呢？那一刻，我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形容生命的短暂和时光的无情。以往，我总认为时间会等我，等我有了时间再好好孝敬您，岂不知灾难会在我们猝不及防的时候当头砸下，让我们无从躲避，无力招架……
您下葬时，尽管因为身体还在康复阶段，家人不让我去墓地，但我还是坚持要去送您，我怎么能不去送送您，我怎么能不陪您走过最后一段路呢，要知道，此去，就再也不再回来……
时间一晃，已是十年。十年里，由于婆婆的阻拦，我们只在您忌日时去坟前看看。今年，我们坚持把您“请”到家里，让您到家里再看看。现在，我给您汇报您不在的这十年的变化：那个听着您的故事入睡的孙子已经长大，大得已经参加了高考，成绩已属不错，但他不太满意，愿意为了梦想再奋斗一年，那就祝福和保佑他吧。婆婆也很好，身体很健康，不需要我们任何照顾，唯一的遗憾是今年眼睛不太好，不能再一针一线的绣花做鞋垫了，85岁的人，有这样的身体，已经很是福气了。我也很好，除了偶尔的头疼外，其他的看起来都很好，并且，我已出了3本书，第4本、第5本已经在筹备之中……
公爹，明天就是您十周年忌日了。今天下午，我抛开诸多诸多的俗事，放下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把电脑搬到阳光下，一边回忆所有的过往，一边敲打下这些字。固执地认为，整个过程，就是我们坐下阳光下低声絮语。尽管中间，几次忍不住哽咽……
对，还有一点要补充的。当年您走后，我的恸哭引来了邻人的疑惑，他们在疑问：您生前给了我们多少钱，我才会哭成那个样子。听到这样的疑问，我哑然失笑，可怜的人啊，难道衡量人与人的情感的，只有金钱吗？
公爹，日子已经过去了十年，我们也已经慢慢接受了您离开的事实。现在，一切平静，一切安好，您也不需再牵挂。只是期盼，您在另一个世界，也能如我们一样安好！祝福，祝愿！如果有来生，我们一定还要以这样的身份相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