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目送》里的人生真相
马祥勇
至今犹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读龙应台的时候,是怎样一种激动不已的心情。在少年心事正拿云的大学时代,龙应台是以一种民主启蒙者的身份出现在我们的阅读视界里的。看她寒气逼人的《野火集》里有几多正义的担当,看她《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刀光剑影里尽显民主斗士的犀利与锋芒。
那时节我沉浸在龙女士带来的快意恩仇里,我不会想到,作为一个女人,龙应台应该怎样陈述。随着人生的阅历渐增,逐渐的不喜剑拔弩张的言说方式,有时候,力量不能靠气势逼人来呈现,尤其是女人,姿态应该优雅,而不应该戾气逼人。把一个女人变成女汉子的男人,不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把一个女人逼成一个侠士的社会,不是一个好社会。
龙应台有多种身份:文人,学者,思想者,民主斗士,官员,当然,她还是女儿和母亲。《目送》一出,我们才逐渐认识到一个完整的龙应台。
《目送》是一本生死笔记,写父亲的逝、母亲的老,儿子的离,兄弟携手同行而又若即若离,朋友时刻牵挂在心而人生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写失败和脆弱、失落和放手,写缠绵不舍和绝然的虚无。书里有儿女情,风云气,山林意,红尘味。
家,本应是最温暖的,龙应台却以《寒色》命名。作为被人呵护的儿女,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可是这个家,人会一个一个走掉,通常走得很远、很久。和人做终身伴侣时,两个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家,可是这个家,没多久就散了,因为人会变,生活会变,家,也跟着变质。“一个人固然寂寞,两个人孤灯下相对无言却可以更寂寞”。一有儿女,家,就是儿女在的地方。可是这个家,会怎样呢?又陷入父母儿女循环往复的离开的流里。这就是家里的“寒色”。
写这则书评,为了免俗,我力图回避但还是不能绕过《目送》里这段流传最广的文字:“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诉你:不必追。”这段话写给自己渐渐长大,一步一步走出自己怀抱,走向广阔世界的儿子,也写给咫尺之内在自己视线下被缓缓推进火化炉里的父亲。我们和任何人,哪怕是和自己朝夕相处的自己最为挚爱的亲人,其实都没有完全相同的生命轨迹,我们和亲人的关系,也只是相伴走一段短暂的路,然后逐渐疏离而已。因为太爱这些人,而又不得不目送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所以人生就因而显得无奈而又悲怆。
所以人生“由淡淡的悲伤和淡淡的幸福组成,在小小的期待,偶尔的兴奋和沉默的失望中度过每一天,然后带着一种想说却又说不出来的‘懂’,做最后的转身离开”。龙应台在书里的生死大问写尽了幽微,如烛光冷照山壁。此时龙应台的文字已经被岁月淘洗了尖锐,逐渐转往人生的深沉。从容而内敛的文字里透露出一种洞彻人生真相后的清醒淡定,虽忧伤但不悲凉,虽无奈,但仍执着。因为生命的寒色正来源于对人世的温情的眷恋与不舍,没有温暖的相逢相聚相守,就没有无奈的疏离分手永诀,所以,真正的生命态度应该正如罗曼罗兰所说:“看透了这个世界,但仍然爱她。”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热爱这个世界的人,都是真正的英雄主义者。
感叹父亲早上从湖南乡下听从奶奶的话挑了两个箩筐去集上买菜,再回来已经是70年后魂归故里。面对造化弄人,人生如寄的现实,龙应台没有堕入到人生虚无的泥淖,仍一往情深地关注此生的存在价值,认真地检视红尘里芸芸众生世俗的幸福。“幸福就是睡在屋里的人可以酣睡,幸福就是寻常的日子依旧。水果摊上仍旧有最普通的香蕉。市场里仍旧有一笼一笼肥胖的活鸡。花店里仍旧摆出水仙和银柳,水仙仍然香得浓郁,银柳依然含着毛茸茸的花苞。俗气无比,大红大绿的金橘和牡丹一盆一盆摆满了骑楼,仍旧大红大绿,俗气无比。打开水龙头,仍旧有清水流出来,天黑了,路灯仍旧自动亮起……”
激情虽沉淀,到底意难平。她依然像为康河里的一只白天鹅驻足一样,深深担忧着扬子江里白鳍豚的绝迹;她依然像痛恨美国在老挝丢的八千万枚集束弹一样,痛恨大陆炮轰金门丢在金门的四十七万枚炸弹。无关性别,他已经是一个关注地球生态的自然之子;也不关国籍,她已经是一个关注人类命运的人类的儿女。
从民主斗士到人生真相的打量与思考,龙应台是一如既往的关注人生的。民主斗士是为了谋生存,出发点是针对人与人、人与制度的,归宿点是让人的生命更有尊严,那么对人生真相的思考,则是关注生命的本质,出发点是针对人与心灵、自然的思考,归宿点是让生命更加舒展而从容。无疑,从民主斗士到人生禅悟,是观注人生的不同层面的,对其不同作品的喜好,也是能在一定意义上说明读者们所处社会的不同发展阶段的。龙应台在本书的代序《你来看此花时》里写道:“在中国台湾、香港,新、马和美国,流传最广的,是《目送》。在大陆,点击率和流传率最高的,却是《(不)相信》。读过这两篇短文之后,我们会明白,《(不)相信》和《目送》正分别是龙女士民主斗士和人生禅悟的代表性作品!这其中深意,无须明言。
对于大陆内外这种不同的选择取向,龙应台的委婉解释是“是不是因为,对于台湾和海外的人,‘相信’或‘不相信’已经不是切肤的问题,反倒是个人生命中最私密、最深埋、最不可言喻的‘伤逝’和‘舍’,才是刻骨铭心的痛?是不是因为,在大陆的集体心灵旅程里,一路走来,人们现在面对的最大关卡,是‘相信’与‘不相信’之间的困惑、犹豫,和艰难的重新寻找?”
但是面对时间,你会发现,相信或不相信都不算什么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容易把人抛”,被造化无情地抛在时间的流里,我们所能表达的只能是,对时间的无言,对生命的目送。
人生苦乐终将悄然隐没于时光之流。
——本文载2016年4月20日《濮阳广播电视报》“意中情怀”第四期
201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