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个体户的夜里,她曾带泪而来,让我的良知重新苏醒。多年后的再次相遇,她改变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
2000年5月,我继承父业正式成为九鼎服装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上任后,全面施行改革,打破父亲在任时形成的家族企业的模式,将不称职的“七大姑八大姨”全部打发回家,同时面向社会招贤纳士。
9月12日,公司招聘的第一批应届大学毕业生来报到了。作为总经理,我要亲自为他们搞上岗培训。当一位名叫谢晓冉的女孩子站起来自我介绍时,我一下子愣住了:她不是三年前我在兰桂坊歌舞厅里认识的三陪小姐遥遥吗?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没错,是她!难道她没有认出我吗?我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两年前的一场车祸在我的脸上留下了几道疤痕,难道是这几道疤痕让她没认出我吗?
“我叫谢晓冉,毕业于上海服装设计学院,曾获全国大学生服装设计金奖、香港第三届服装设计大赛二等奖……”在她似曾相识的声音里,往事扑面而来。
三年前,刚刚大学毕业的我想到南方发展,可父亲苦苦挽留,希望我能助他一臂之力。面对父亲恳求的目光和苍老的面容,我只得留了下来。作为父亲的助手,我每天有着没完没了的应酬。吃饭、唱歌、洗桑拿,在这样的夜生活当中,时常有各种暖昧的女人出现。尽管我有着洁身自好的美好愿望,但在理智脆弱的时候,还是纵容了情欲。但是这种事有过几次之后,我便厌倦了。与萍水相逢的女子同床共衾——作为疏导情欲的一种方式固然惬意,我所不快的是早上醒来,看到一个陌生女子在身旁酣然大睡,隔夜未消的酒意弄得头脑仍然昏昏沉沉,我满怀自我厌恶和幻灭之感。我曾问过一个朋友,这种事有过几次之后,是否会觉得空虚?朋友说,如果你觉得空虚,说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贺!
一个晚上,朋友请我吃饭。酒过三巡,朋友说:“我们去兰桂坊歌舞厅潇洒一回如何?”“算了吧,那些女人看着都腻。”朋友探过头来神秘地说:“听说那里有学生妹,个个漂亮、清纯。像‘夜玫瑰’里的那种女人,我宁愿当和尚也不要。”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不由分说拽起我就走。
在兰桂坊歌舞厅,他找来两位小姐,坐在我身边的这位名叫遥遥,她亭亭玉立,模样清纯,甚至连一点口红都没有擦,她的眼神很安静,仿佛邻家听话的小妹妹。很快,兰桂坊歌舞厅到了午夜柔情时分,灯光突然熄灭了,一线蓝色光柔柔地洒在舞池中间,那首著名的《蓝色的多瑙河》随着蓝光喷洒而出,给人一种梦幻的感觉。我和遥遥滑进了舞池,“小姐看上去如此文静,娴雅,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混呢?”遥遥发出一声颤颤的叹息,这叹息让我四肢僵硬,舞跳得十分吃力,不由低下头来看她,见她脸上正挂着两行清泪。我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下说“对不起,是我冒昧了。”她仰起头,腮边挂泪,强作欢颜,说:“对不起,是我失态了。”当我和她跳完舞回到座位,发现郑经理和那个女孩子不见了,便抬手叫领班。领班暖昧地笑笑说:“他先走了,让你好好玩,一切费用都记在他的账上,这是他为你订的1286房间的钥匙。”
我对遥遥产生了一种冲动。我拿着钥匙向酒店部走去,遥遥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跟在我身后。
进了客房,我那像交响乐一般奔放的冲动平静得像一支小夜曲。我倒了两杯红酒,犹豫了一下问“我还是对你为什么当坐台小姐很好奇。”“是为了我父亲出书。”她回答。“什么?”我愣了一下,觉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我父亲是一个教书匠,到快退休了还是一个讲师。这是父亲心中的一块心病。父亲没评上高级职称是因为他没有专著,其实父亲对宋词很有研究,父亲的书稿有洋洋五十万字,连专家看了都说这是近年来研究宋词的一部难得的著作。可是书才征订了几百本,没法出版。这年月谁还会对宋词研究感兴趣呢?如果书出不了,父亲死也不瞑目的。”
“要自费出书是吧,慢慢来嘛,你也不至于当坐台小姐呀?”
“我父亲是肝癌晚期,而且已经扩散,不快点就来不及了。我14岁那年母亲病逝,父亲此后便没有结婚,一个人将我拉扯大,这深厚的养育之恩我没齿难忘。为了让父亲不带着遗憾离开人世,我只有这样做。”
我完全被她的忧伤之情所打动。“我有一个建议,你不要再当坐台小姐了。”“我不当坐台小姐谁为我父亲出书?”“当坐台小姐会毁了你的。”我起身从包里拿出一沓钱,“这是二万块钱,你可以尽快地把你父亲的书出了,不要再当坐台小姐了。”
遥遥把钱拿在手中掂了掂,很平淡地说:“那就谢谢你了,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会让你觉得这二万块钱没有白花。”
“那就好。”我心里觉得很自豪,二万块钱能拯救一个女孩的灵魂。这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情啊!这时我对金钱产生了一种敬意。
我一回头,竟看到遥遥在脱衣服。“你这是干什么?”我惊讶地问。遥遥边脱边说:“难道你今晚不是想让我在这儿过夜吗?”“行了,我从来没想过让你在这儿过夜。”我有些恼火,不由提高了嗓门。遥遥冷笑一声“有没有搞错?你不就是想和我上床吗?否则你带我出台干嘛,给我钱干嘛?”她有些神经质地逼视着我,“你放心,我没有性病,我刚才说会让你觉得这二万块钱没有白花,是因为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她说这话时脸涨得通红,眼眶中渗出了泪,“有几个财大气粗的老板最多曾出过5万元,我都没干,因为我觉得不能太委屈自己,要卖也卖给一个看着顺眼的,卖给一个好人。我只需二万块钱,如果我看不上的人出再多钱我也不干,呜呜……”说着她趴在沙发上痛哭起来,单薄的双臂一耸一耸的,右肩上的那一小块胎痣也跟着一耸一耸的。我定定地坐在那里,束手无策,我想安慰她几句,可是又觉得此刻多说一句话都是多余的。
她独自哭了一阵,抬头望望我说:“对不起,让你扫兴了。”“没有,没有。”我连忙把纸巾递给她,“我知道你心里很苦,哭一哭心里会好受些。”她从包里拿出二万块钱,说:“既然你不想要我,我也不能要你的钱。”“别这样,我是真心帮你的。这钱算是借你的,等你毕业有钱了再还我吧。”“可是到那个时候,我去哪里找你呢?”我拿出一张名片给她,她脸上露出笑容,那笑容是那样纯真,那样轻松。
我把钱重新放进她的包里,然后起身说:“走吧,我送你回学校。”“我……”她欲言又止,最后恳求地说,“我们宿舍肯定关门了,我在这儿的沙发上住一夜好吗?”“好吧,我为你找一床被子。明天你走时别叫我,我有睡懒觉的习惯。”她点点头说了句“晚安。”
第二天醒来时她不见了,桌上有一张纸条,写得很简单:我走了,谢谢你!
这是我手中惟一能证明她曾经出现过的证据,否则我真会认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我觉得她应该和我联系,毕竟我帮助了她。我曾打电话到兰桂坊歌舞厅,歌舞厅也不知道她的下落。领班说她曾打过一个电话,说不来了后就再没露面。领班还说,坐台小姐流动性很大,今天这个歌舞厅,明天那个夜总会,歌舞厅没有固定的坐台小姐。当时,我听到她没再去歌舞厅坐台,心里还是比较欣慰的。她毕竟听了我的话,那二万块钱就没白花。
不久,我与朋友再次见面,酒酣耳热之际,我将那晚所发生的事和盘托出。他“哎呀呀”连叫几声:“她们的话你也相信?什么父母得了绝症,家中一贫如洗,迫不得已走上这条路,这样的故事已经不新鲜了,亏得她能说出口,你竟然也会相信。我告诉你,失去了两万块钱是小事,你留给她的那张名片才是祸患呀。你想,一旦哪天她找上门讹诈你,或是哪天她被警察抓住,把你当嫖客说出来,你的麻烦就大了。”我当下出了一身冷汗,连喝几杯酒以驱散内心的惊慌。同时我暗自在心中发誓:以后绝不再与遥遥这类女子来往。
时间一久,我就淡忘了此事,偶尔在灯红酒绿的环境中想起感觉像场梦。
没想到时隔三年,遥遥竟出现在眼前。这真令人难以置信,我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了人,我想一定想办法搞清这件事。
自从谢晓冉进公司,我便一直很关注她的表现。她平时不太爱说话,但在工作上极有灵气,也很敬业。
不久,我组织员工去游泳馆游泳,谢晓冉不知什么原因没有下水,这令我很失望,我组织这次活动就是为了看一看她右肩膀上是否有一小块胎痣,在我看来这是惟一的确认方法。
那天在游泳馆,10年前的一位60多岁的老邻居一下子认出了我,这使我的心情瞬间变得很恶劣。谢晓冉的记忆力不会比一个老人差吧,她如果真的不记得我了,则说明她过人无数。想到这里,电视里那些肥头大耳丑陋不堪的嫖客形象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感到很难过。
坐在办公室里苦思冥想怎样炒她鱿鱼,秘书乐颠颠地小跑进来,“经理,‘花想容’系列在广州服装博览会上订购量突破30万套。”我气壮山河地说了句“好!”心头的阴霾被这个令人兴奋的消息冲得无影无踪。我马上拿起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其时父亲因旧病复发住在医院里,父亲在电话里说:“全国各地的服装博览会参加了好几届,但从来没有这么好的收获,这个‘花想容’系列是谁设计的?”我回头问秘书,秘书说:“谢晓冉。”我一下子愣住了,打消了炒她鱿鱼的念头,并决定重奖她。在披红挂绿的礼堂里,谢晓冉从我手中接过了两万元奖金,开心地笑着。
公司有个女孩名叫方芷,18岁,乡村女孩,高中毕业就离家外出打工。方芷姿色动人,没有乡村女孩的粗陋和浅薄,在公司做打字员。她懂一点点服装设计,有时会成为谢晓冉的助手。半年前,她的母亲得了尿毒症。她带着母亲去北京最好的医院治病,专家说只有通过换肾才能治好此病。为了攒足换肾所需的10万元钱,方芷白天在工厂里上班,晚上去歌舞厅做陪舞小姐。方芷为了挽救母亲的生命堕入风尘,一时间在工厂里传得沸沸扬扬,个别男人开始不怀好意地靠近她。
那天,当我踏进公司大门时,看到走廊的墙上贴着一封信:
“如果你是一位母亲,你一定希望你的女儿有着美好的生活和快乐的心情:如果你是一位女儿,你一定希望你的母亲平平安安,健康长寿。
她是我们的姐妹,她是母亲的女儿,为了挽救母亲的生命,她陷入了绝境,请帮一帮她吧!只要我们大家都伸出手,人间就多了一个母亲的微笑,多了一个女儿的纯洁年华。”
秘书告诉我,这个活动是谢晓冉发起的。
几天后,设在财务部的捐款箱满了。一天,秘书来问我:“经理,捐款箱里一下子多出两沓钱,看样子是两万块钱。财务部的人没注意是谁投进去的,他们让我来问问,是不是你捐的?”我心里既感动又惊讶,是谁一下子捐出这么多钱呢?我来到走廊把谢晓冉写的那封信又看了一遍,陷入了沉思之中。
不久,在为方芷专门召开的职工大会上,我本人当场捐款2万元钱。当方芷从我手里接过6万元捐款时早已泪流满面。我突然看到坐在角落里的谢晓冉扭过头也流下了泪水。我突然感觉自己越来越接近关于遥遥的谜底了。
散会后,我问谢晓冉:“那两万元钱是你捐的吗?”谢晓冉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我们都是女儿!”
在谢晓冉转身离去的刹那,我蓦地看到她的右肩膀上有一小胎痣。
我不打算与谢晓冉相认,我知道她一定不愿触摸往事,而且相认与否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三年前的那个遥遥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