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他的飞机!:我脚踏实地环游世界》的惊天动地的旅行志中,旅程中的每一步都是探险,每个港口、每条泥土路、铁轨上的每一段弯曲,都充满不期而遇的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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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他的飞机:我脚踏实地环游世界(赛斯.史蒂芬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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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就出现货轮旅行社了,并在20世纪80年代蓬勃发展。旅行社的内行看法是:由于自动化提升,开船所需的人手减少,出海时就会有许多办公室空着。这些空着的舱房都有门,舱内空间也大,舒适的程度正好可以当成另类游轮促销。旅行社说服货船公司经营这项需要仔细规范的小副业来赚外快,将这些空舱房出租给追求另类旅游体验的高档游客,货轮旅游业于是诞生。
现在如果想搭货轮,你必须先通过货船公司认可的旅行社订位,签署厚厚一叠豁免弃权书,出示医生开立的健康证明以及涵盖医疗疏散的保险单。但如果你年逾80岁,就算办妥上述种种手续,还是无法获准登船。毕竟让那些患有关节炎、一把老骨头随时会散的人在湿漉漉的甲板上走,风险实在太大了。
货运站的角落有间作为管理室的小棚子,我们敲了敲门,一位满身油污的码头工人出来应门,果不其然,他的确在等我们。他把我们的背包抛上货车的载货箱,载我们来到几百米外的船台,虽然距离并不远,但这段路让普通老百姓用却不安全,只要拐错弯,可能就会被超速行驶的叉车撞上,或是被起吊机的钩子钩住。
这位码头工人停好货车,跳下车,从载货箱拿出我们的背包,然后又开车走了,我们身边是一道把太阳都挡住的巨型蓝色金属墙:那就是我们要搭的货轮。
搭渡轮起程
普通像那种又大、又白、航行在加勒比海的豪华游轮,登船过程是让上千名旅客在码头上排成蜿蜒的长队等候,一队游轮工作人员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衣服上别着式样繁多的肩章,把行李放上服务推车,拖到乘客的船舱里,等确定大家都安全上了船,就指出意大利通心面自助吧台的位置。
但我们这艘货轮没有那种服务,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身穿蓝色连身衣、头戴橘色安全帽的菲律宾籍水手,要我们踩着架在船边的一道临时铁梯,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一百英尺左右。到了梯子尽头,我们跨过一道裂开的深沟,踏上了货轮的主甲板,在这里匆匆跟船上坐第一、第二把交椅的人员见了面——一个是德国人、一个是罗马尼亚人,他们都忙得没空理我们。接着水手带我们爬上一条昏暗的楼梯,通过密闭幽暗的走廊,走廊两旁是紧闭的神秘舱口。他对着一扇门指了指,点点头,显然,我们抵达要住的船舱了。
跟游轮上谄媚殷勤的工作人员比起来,我还比较喜欢这种粗鲁的效率。事实上,萝贝卡和我还蛮高兴自己不是这趟旅程的主要焦点和目的的!要是在游轮上就不是这样了。我们的居住空间挺漂亮的,天花板高高延伸到船艛内,三面有窗,我们有一间含卫浴的卧室和一间专用的起居室,起居室里还有两张沙发和一张茶几(茶几当然是横放在地板上的,免得船颠簸起来时会乱滚),门外甚至有块写着“老板舱”的铜牌!既然这艘船是由汉堡启程,我免不了幻想起有个大块头德国人突然冒出来,说这是他的房间,还要把我们赶出去。
窗外,我们可以看到货柜正在装载,之前就听说在船离港前会装上至少500个货柜,每个长40英尺、宽8英尺、高8.5英尺的货柜,从下方几百英尺的甲板,一直堆到我们舱房窗户下缘,货柜占地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从船艛一直到船头。
我们走出房间,到栏杆旁好把这一切看清楚。装载码头上发生的事,简直像6岁小男生最天马行空的幻想:一整个舰队的大型交通工具,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每一辆都有特定的功能,那些车子一下子往前、一下子往后,拖着、抬着,打倒车挡时,安全信号还噼啪作响。
为了弄清楚整个过程,我紧盯着还在码头上的一个货柜:首先,一辆超大型叉车把货柜从地上抬起,放在一辆叫作运输车的平板拖车上。运输车把货柜运到货轮边,停在几架固定在港口的巨无霸起吊机下方。起吊机高高耸立在船身之上,在沿着码头而建、与货轮平行的轨道上滑行,这样起吊机就能向前滑到船头,或是往后滑到船尾,把货柜分别放在不同的行列上。
起吊机操作员高居我们上方,悬吊在一间小小的玻璃操纵舱内,低头看着那辆运输车。他调整着一根有四个方向的分量杆(我喜欢说是“摇杆”),跟货柜顶部的四角对齐,锁定位置之后就把那个货柜抬到了空中。这情景简直就像在游乐场里玩抓娃娃机,可以用机械爪夹起填充玩偶给女友的那种。只不过这位起吊机操纵员每一次都能拉起猎物,而且总有用不完的铜板。他厌烦地捶着控制面板,然后转身发现女友正对他翻白眼。
货柜被吊起、移到货轮上方后,操纵员小心地降低货柜,放到甲板上的同时,另一辆运输车滑了过来,车上已经装好了准备放上货轮的另一个货柜,正不耐烦地等着被起吊机发现。
有经验的起吊机操纵员,每小时可以装载25~~30个货柜,或每隔一分钟装好一个货柜。今天有3架起吊机同时工作,外加运输车和叉车的合作,场面就像一曲搭配无间的芭蕾——只不过被优雅地举到空中的不是四五十公斤重的女伶,而是35吨重的金属柜。
码头上的和谐动作重复着,一次又一次,持续了几个小时。我们看够了之后回到舱房,打开背包整理物品,接着进入梦乡。
差不多在半夜时,我被货轮启动引擎的声音吵醒,感觉推进器正把我们推离码头,螺旋桨开始转动,速度越来越快,在一阵轰鸣声中,我们驶进了德拉瓦河。
第二天早上醒来,从窗外可以看出我们已经通过河口,进入宽敞的大西洋。我们离岸边还不太远,附近来往的船只挺多的,有的货轮朝我们驶来,有的超越我们而去。
我们咚咚咚地下楼,去军官食堂吃早餐,在那里遇见了船上的另两位乘客。这对退休夫妻是蒙特瑞从,年纪都七十好几了。法兰克说他以前干过工程师(以及其他职业),但四十几岁时从激烈的竞争中退出,改当作家。他依旧风采迷人,有个又直又挺的鼻子和高高的额头。他妻子黛芬妮是大学教授,曾拿老鼠当实验对象做基因研究。她本身也有点像小老鼠——个头小、可爱、脸尖尖的。她像少女那样,把一头白发用几根发夹别住。
法兰克和黛芬妮要去欧洲参加一场婚礼,得要花上一个多星期才会抵达,但他们不赶时间。
“除非真有必要。”黛芬妮说,“不然我们绝对不搭飞机。”
“空中飞行以前是挺美妙的。”法兰克说,一脸留恋的表情。“但却被破坏了,那些人在设计给300人乘坐的飞机里面装进500个人,挤得不得了,空气循环系统运转不及,所以你才会被那个小孩传染感冒。”说到这里,他的大拇指往肩后一指,假装47G的座位上有个鼻塞的小顽皮。
他们想过搭玛丽皇后二号从纽约去欧洲(该船仍有横越大西洋的航班,不过冬天时就会在加勒比海附近晃荡),但后来又觉得这样不像他们的作风。
“那只不过是艘游轮。”黛芬妮说,“我们觉得搭货轮一定非常有趣。”
坐船上第三把交椅的是一个总是笑脸迎人的菲律宾男人,名叫奎格里欧。早餐后,他带我们这4位乘客到主甲板,开始用结巴的英文说明规定的安全讲习和各种紧急逃生程序。
首先,他示范如何使用人手一件的“浸水衣”,这种厚料子的合成橡胶连身衣要罩住我们的衣服,里面附有一件救生衣、一把闪烁呼救灯和一只口哨。如果发生不幸状况,我们必须跳进冰冷的大西洋,周遭又没有救生艇的话,这件衣服就能维持我们的核心体温。
这种衣服就像小孩子穿的连身睡衣,蓬蓬地可以保暖,是鲜艳的橘色,以便让空中搜救的人轻易发现。黛芬妮赞美着浸水衣,口气却颇为怀疑,我想象她娇小的身躯在浪涛中上下起伏、等候救援的模样。
做完浸水衣说明后,奎格里欧说起船上的警报信号,每个信号都有特定的含意。第一种汽笛声响就代表紧急状况。
“比方说船要沉了。”奎格里欧婉转地说。
如果我们听到这个信号,就应该到集合站集合(如果那时集合站还没被浪头打掉的话)。
第二种汽笛响代表火灾,这种时候,我们一样该到集合站集合(如果那时集合站还没着火的话)。
第三种也是目前为止最有意思的一种汽笛响,代表有安全状况。
“比方说有海盗。”奎格里欧说。
我问,要是有海盗劫船,我们是否该到集合站集合?
“不行!”奎格里欧说,“待在自己的舱房,等候船长的广播说明。因为海盗可能就在集合站上!”
安全讲习结束后,奎格里欧带我们参观船内,让我们熟悉楼层配置。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位于船后方那多层的高建筑名叫船艛,支撑着所有居住舱房和船桥,是所有人吃饭、睡觉和操纵这艘船的地方。
船艛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成堆货柜,里面装了什么?船员毫不知情。如果货柜中有冷藏物品或危险化学药剂,那么船长会接到通知(冷藏货柜由一名船员,即“收帆员”负责,好时髦的职称啊)。否则,这些密封货柜的内容物就只有天知道了,可能是蓝色牛仔裤、古董车,也可能是废铁。由于船的上一站是维吉尼亚州的里士满,最合理的猜测就是货柜里装了烟草,但我们也没办法肯定就是。货轮船员不会打开货柜,也不会问问题,只会设法把东西准时运到目的地。
奎格里欧带我们从船艛走到船艄,船身长550英尺,因此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走到。我们从栏杆和货柜堆旁的一条窄廊中走过,货柜堆的金属结合板随着起伏的波浪移动,一面发出嘎吱的呻吟。
最后我们抵达一片开放的小甲板,约有壁球场那么大,夹在船艄处。这里叫作“艏楼”,但基于不明的航海或历史理由,要念成“叟娄”,而且要写成“首楼”。在这艘货轮尖尖的船头,前方和两侧的视野都不受阻隔,能看到大海,同时也有完全的隐私。船艛内没有一个人看得到你,因为后方高高耸立的货柜堆挡住了他们的视线,而且距离引擎够远,因此只会听到船身在水上航行的声音。
“我要在这里消磨时间。”萝贝卡说。
我们计划带着防晒油、书和望远镜,在这里待上好一阵子。正如我们第一天在海上就学到的:货轮上没多少事情可做,没有电视、网络、餐厅、酒吧或健身房,没有几个圈子的乘客可以结识,也没有规划好的活动可以参加。但是却有大量的安详和宁静。我们都已习惯了特区生活中的噪声喧嚣,手机铃声、电视上的聒噪不休,以及公寓外马路上高峰时间车流的喇叭响。现在懒洋洋地躺在首楼,我们所体验到的几乎是慑人的安静。
船上的那股与世隔绝也是最佳的电子资料勒戒所,让人欣然前往。我想不起来自己在今天以前,最近一次在清醒着的几小时内都没去查电子信箱是什么时候?萝贝卡、我和我们认识的每个人,全都对从不间断的网络资料和聊天上了瘾。但在这艘货轮上待一个下午之后,我发现我根本不想管收件箱里成堆的信件,或是常逛网站、部落格上的更新文章了。有什么关系呢?在大海古老的寂静中,这一切忽然变得微不足道。
至于船上的社交活动,程度是零。我们唯一会跟他人打交道的时间,就是每天跟法兰克和黛芬妮共进三餐(船员在另一桌吃饭,时间也跟我们不同)。他们虽然是一对可爱的老夫妻,却属于不同的年龄层,有时候我们都觉需要想尽办法才能让双方的交谈跨越年龄鸿沟。
在白天的非用餐时间里,萝贝卡和我都并排坐在塑胶躺椅上,在太阳下看书,要是看累了,就逛逛船上空旷的地方,拿望远镜看海鸟,或是可以看海豚或鲸鱼,只是目前我们的运气还不够好,还没发现任何海洋哺乳类。
晚上,我们穿上毛衣,抵御傍晚带着咸味的寒意,星星在一片漆黑的天空中闪烁,没有会把夜空晕成一片乳白色的城市灯火。
过了第一天,在摇摆的船上平稳行走就已经不成问题了,也习惯了船缓慢、稳定的摇晃。事实上,在摇晃中睡着还蛮美妙的,我们在摇摇晃晃中进入梦乡。萝贝卡一直梦到自己在法律事务所的办公大楼中,而且那栋建筑还像波浪在起伏,档案抽屉滑开,架上的案例本散落一地,然后她醒过来,才想起这些事已经跟她无关了。
我们横越大西洋的路线会从北纬40度、接近新泽西州南端之处开始(这个纬度的其他地点还有葡萄牙和北京)。将以大约呈对角线往东北,朝北纬51度行驶,途中会经过英格兰海峡(这个纬度的其他地点还有卡尔加里和俄罗斯远东)。
神经质的水獭?
这趟旅程中第一个视觉大航点很快就出现了,在海的颜色从单调的灰绿色转为一大片紫色时,有几片海草飘过——这是进入墨西哥湾流温水域的明显征兆。船员趁机用水泵把温暖的海水抽上来,注入后甲板上的一个小泳池,萝贝卡换上泳衣,跳下去游泳,所谓的“泳池”其实比较像浴缸,只比乒乓球桌大一点点。看萝贝卡在两头来回游泳,让我想起以前在经费短缺的动物园看过一只神经质的水獭,一个劲儿地在小小的水族箱里来回游动。
这天是星期天,船员不必工作,有几个人晒起了日光浴。电工工头是个名叫维托德的老波兰人,脱了上衣在船尾的甲板上做起保健散步。他穿着勃肯鞋和黑袜,挺着个大肚子,胸前长了片乱七八糟的灰色胸毛,还戴了一副全罩式镜面墨镜。
维托德经过我的躺椅旁,停步和我聊起天气,他预测整段航程都会晴朗无云。大西洋的夏天向来很平静,冬天可就恶名昭彰了。
“倒了揪月(到了9月),”维托德以低沉的喉音说,“棵能酒会企薄峰雨溜(可能就会起暴风雨了)。”
船上共有23名船员,却有6个国籍,船长是面无表情而且鲜少现身的德国人,据我了解,他跟每天的例行工作没多大关系,但如果船出了任何差错,他就要负全责。
3个导航员分别是德国人、罗马尼亚人和菲律宾人,真正驾驶这艘货轮的就是他们。菲律宾人就是我们已经见过的奎格里欧,那个罗马尼亚人则又是皱眉、又是咕哝地说,他宁可不要见我们。另外那个德国人名叫利可斯,感觉蛮友善的,我想他是最可能跟我合得来的船员。
4个引擎室船员包括一位俄国人、一位乌克兰人和两位波兰人,他们总是待在一起,自成一个小圈圈,不跟导航员打交道。除了维托德以外,其他人似乎只会说一点点英文。
最后还有15位水手,各有如“上油员”或“擦板员”的职称,大多时候都在甲板下方,这些人清一色是菲律宾人,海上的货柜船的水手多是如此,不管该船船长或船员是什么国籍都一样。就像爱尔兰警察或犹太宝石学家,菲律宾水手也成了一种种族职业刻板印象,我问过的人里面,没有一个能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可能的解释是:一、航海知识深植于菲律宾文化中;二、他们工资低。
我选在这段旅程中阅读的书是《货柜》,描述货柜运输的历史。作者马克?勒文生(Marc Levinson)认为,大家都忽略了影响全球化的关键因素也包括货柜。我对封底的宣传文字很威兴趣,上面说:“现代货柜改变了我们生活,其方式仅次于网际网络。”书上还说:“要是没有货柜运输,就不会有全球化、不会有沃尔玛百货,甚至可能不会有高科技。”
在货柜运输开始以前,装载一架货轮就像是想办法把乱七八糟的图片拼凑出来,无论是一堆木材、一袋谷粒、一整块乳酪或是一批自行车,每样东西都得徒手运上船舱。这项工作由众多码头工人负责(请想象马龙白兰度在《岸上风云》的演出),用钩子、栈板、滑轮、叉车和苦力把货运上船,装好一艘船可能需要花好几天,码头工人有时还会趁货还在码头的时候下手行窃。
20世纪50年代时,一位货车运输巨头麦尔肯?马克兰(Malcolm McLean)开始想象一种新系统。他想驾驶十八轮大卡车到港口,在卡车的拖车上装满货物,卸下卡车车轮和轮轴,放上船,然后让这艘船航向另一个城市,好避开美国愈来愈拥塞的高速公路车流,最后再把拖车卸下,放在终点等候的十八轮大卡车上。
1956年4月26日那天,他真的这么做了。在马克兰的监督下,一辆翻新式样的油轮(名叫“理想X号”)在纽阿克港口装上了货物,装载过程并没有花上3天,只花费了8小时,由一架起吊机把拖车吊上甲板。理想X号在装货当天启程,抵达休斯顿后再把堆叠起来的拖车卸下,整齐地放在等候的卡车上。
根据马克兰的计算,若和把散装货物装上类似大小的货轮相比,他的货柜系统能把成本降低到百分之三,省下来的大部分是人力支出,港口工人可以改成起吊机操作员,而且使货柜遭窃的可能性也降低,因为货物都锁在箱子里,而不是暴露在栈板上,同时整个流程也快多了。
理想X号的处女航大成功,促使货柜运输在世界各地的港口兴起,为求全球使用方便,货柜的规格最后统一了。现在,几乎每样东西都是货柜运来的,四下看看自己的家里吧!你看到的东西里,可能超过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东西都曾经在一个40英尺长、波纹状的金属柜里待过。
马克?勒文生认为,要是没有货柜运输,全球化根本不可能发生,因为货柜大幅减低了货运成本,货品不再需要在邻近贩卖地之处加以制造或组装,工厂和仓库可以远在世界任一角落(不过最好是在劳工法宽松、容易剥削工人的地方啦)。
噢,鲸鱼!
我们在海上的第四天,发生了超级令人兴奋的大事。早上,在距离纽芳兰大岸滩不远处,我们看到一只鲸鱼从港口一侧跃出水面几百米(待萝贝卡的望远镜一离手,我赶紧拿来凑到眼前看,但那只鲸鱼当然已经消失在海面下,再也不出来了,萝贝卡大笑)。同样令人兴奋的是在当天下午,我们受邀参观之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引擎室和船桥。
肥肚电工维托德带我们参观引擎室,他穿着一件污渍斑斑的破旧连身衣,衣服怎么看都不像在船离港后有洗过的样子,拉链开到胸口,露出毛茸茸的胸毛。他要我们戴上隔绝噪声的耳机,但当他凑近想让我们听见他说的话时,那股口臭和体臭实在叫人不敢恭维,这辈子我恐怕都忘不了那个臭味。
要进入引擎室,得先跟着维托德爬下看似无止境的楼梯和梯子,愈来愈深入船的深处。在往下走的同时,我们开始觉得引擎的嗡嗡声穿透脑袋传来,最后终抵达引擎室的门口。
“欢应(欢迎)!”维托德开心地喊,同时打开舱门,一股热流和轰隆声传出。“者是音擎(这是引擎)!”我们一走进蕴藏控船巨兽的这间双层舱室,他就这么喊。
这艘货轮的引擎囊括7个汽缸,大小相当于有4间卧室的大平房,除此之外,就跟你汽车上的引擎差不了多少。驱动轴转动的不是轮胎,而是货轮上唯一的巨型螺旋桨推进器,而另一个小差异则是,本轮每天要耗掉152000加仑(约600000升)的燃料。
这间引擎室和由引擎推动的这艘船,建造于1995年,以货轮的年代来说算是满老的了,拥有这艘货轮的德国货运公司可能再过不久就会把船卖掉,而且很可能会卖给希腊船公司。
跟我聊过天的船员似乎都一致对希腊货运业有着些微的鄙视。“破铜烂铁”这个词不止一次出现在我们的对话里。
“响遮样的串可以用赏驶五撵(像这样的船可以用上15年)。”维托德说,“接着再被希腊人用15年!”
结束了船肚子之旅,我们往上爬了8层楼,来到船艛顶端的船桥,从这里的全景窗可以看到下方成堆的货柜,也可以看到各个方向的海平面。
目前负责看守的是一等驾驶员利可斯,他个子高、肩膀宽,是个结实如混凝土般的日耳曼人,剃得光溜溜的头上,点缀着一副时髦的无框眼镜。
利可斯开始导览,他先指了指船的方向舵,我以为会是木制马车方向盘之类的东西,上面有车床加工过的厚轮柄和亮晶晶的黄铜扣之类的,结果这个方向舵却比一般家庭旅行车的方向盘还小,跟这艘船的大小简直不成比例。
此外,这方向舵还从来没用过。因为舵上有个杯垫大小的小刻度盘,嵌在舵前方的一个操纵台上,这个小刻度盘几乎负责了所有的操控工作。刻度盘上的数字从一到三百六十,跟指南针上的刻度相符。只要把转盘转到零,船的自动导航系统就会往正北方行驶;转到一百八十,自动导航系统就会驶向正南方。在辽阔的大海上,如果不需要避开船只或其他障碍物,船员通常会把转盘调到某个刻度,然后就不管了。
掌舵就跟驾驶一样,几乎已经变成全自动的,这艘船靠全球定位系统随时计算坐标,差不多淘汰了老式的海图、尺规和分度器。当然电脑也不是绝对可靠,利可斯说,全球定位系统网格由美国政府控制,他们可以随时把系统关掉,甚至蓄意置入错误,让你误以为身在另一个地方,为了以防万一,这艘船的船员每天都会用铅笔在航海图上画下航行路线,并且每天用六分仪做目测以确认位置。
撇开那可爱、过时的传统不谈,现代货轮驾驶员生活还是乏味的。他们每天孤单地在船桥上守望两次,每次4小时。利可斯负责凌晨4点到上午8点和下午4点到晚上8点这两班,在这段时间中几乎都在观测雷达,看航道上有没有其他船只,避免相撞,如果有,驾驶员就会有半小时左右的时间,用那个小刻度盘调整船行方向来避开。不需要值班的时候,他们就看书、看DVD、抽烟或是晒太阳。
这种工作是标准的“无聊多时、惊恐一刻”写照,因为大部分时候船都在自动航行。但如果一出什么状况,最好要能够很快地应付,因此最困难的挑战似乎在于保持警醒。
利可斯结束导览前,用一句肯定是老掉牙的笑话替这段演说作结:“最后向各位介绍,我们最重要的一台设备。”他说着,指了指角落的一台电动咖啡机。
货轮上的生活也不是永远这么僵化和专业,商船上的水手也曾经都是放荡不羁的探险家。过去船只在风土大异的港口一停泊就是好几天,等着卸下和装上货物时,他们就把赚来的钱在当地酒吧或妓院里花个精光,然后赶在船起锚前,醉醺醺(或是更糟)地走回来。
现在有了货柜运输和自动化装卸,靠岸时间通常只有几小时,顶多能让他们在陆地上吃顿简餐或买几片新DVD,就又要开航,而且现在对毒品和酒的规定和执行也更严格。整体说来,现代的水手通常是一批沉着且技术熟练的人,不大会被公海上的浪漫情怀迷住。
航行的中途时段是一片混沌,没有路标,也没有休息站可以让人暂停旅途劳顿、判断旅程进展,一个钟头接一个钟头,夜以继日,货轮在咯吱声中破浪前进。
在海上,这艘船维持17.5海里的速度——合每小时20英里左右。现代的货轮一般不需要快速行进,免得消耗昂贵的燃料,如果哪家公司需要迅速而非廉价送达的货物,他们就会选择空运。
就算以陆地旅行者的标准来看,每小时20英里的速度都慢得令人发慌,打个比方,想象你搭公车要从西雅图到迈阿密,中途不停车加油、用餐或住宿,锁定每小时20英里的车速,差不多就是我们横越大西洋的情况了,只不过我们还得多走1000英里。
我们每天前进约480英里,根据萝贝卡的手持式全球定位器,这位置大约是纬度十度。在海上度过24小时之后,我们到了新斯科舍省以南;48小时之后,我们到了纽芳兰岛以南。食堂的金属墙上贴了张地图,上面有个小模型船的磁铁。每次吃饭时,萝贝卡会先跟黛芬妮和法兰克打招呼,之后就参考全球定位器,把小船移动个八分之一英寸,小船在每餐饭之间的进展,可说是微乎其微。
如果天气都像目前为止这么晴朗,我们从栏杆往外眺望的能见度便可达20英里,因此以每小时20英里的速度,我们所看到的地平线边缘就会是一小时后会抵达的地方。当然啦,令人气馁的是,那地方总是跟我们前一个小时看到的没什么两样。
根据我的计算,任何时刻我们都能看到1250平方英里的海面,只是这块区域内什么都没有,从来没看过其他船只(我问利可斯为什么没看到其他货轮?他最后的结论是:因为海真的很大)。空中没有飞机或飞机飞过时拖曳出的一条凝结尾,因为我们并不在飞行航道之下,视野中只有空荡荡的海和空荡荡的天,夹着几许白浪和几丝白云。
难捱的大雾天
直到起雾。
前往欧洲的路过了一半,在大西洋中央近乎死寂之处,有天早上我们醒来,发现船几乎被雾笼罩住了,看不见栏杆30英尺外有什么,也分不出船头或船尾在哪儿,舱房外原本是一望无际的海洋,现在却只有步步进逼的一堵雾。
大雾从早到晚跟着我们,第二天也一样,雾加强了一种感觉,这点绝对正确——这艘船是个与外隔绝的孤立世界,船上加我们在内的27个人都是这个孤单宇宙中的人口。忽然间,我们这艘小货轮让人大威幽闭恐惧了。
萝贝卡的头脑运作速度比一般人快上大约47倍,这对当律师的她很有益。但在无事可做、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灰蒙蒙的这里,就大大不利了。
“我一直幻想要偷溜上船桥,用力踩油门让船加速。”她说,“要是我能驾驶水上飞机以每小时200英里的速度,把这艘货轮拖去欧洲就好了。”
但她只能焦虑地在甲板上踱步,拿着一个小提袋,里面装着能让她分心的东西。首先,她取出那架短波收音机,把天线摆弄来摆弄去,想找英国国家广播电台的世界频道(没成功),接着她看了看全球定位器(是的,我们还在大西洋中央),然后又调起收音机(除了杂音外啥都没有)。沮丧的她只得借助于一本不知哪里找来的书,学起西里尔字母,为我们的终站俄罗斯预作准备。
我打败无聊的办法则是尽可能在船桥上混时间,连珠炮般问一等驾驶员利可斯各种问题。他是个机警心细的人,而且似乎蛮喜欢有人做伴,也对我们要以陆路方式环游世界很感兴趣。即使在大多数环游世界的货轮上,船长和船员都从来没有真正马不停蹄地环游世界一周过,因为他们通常会在船航行一周以前就轮班,然后搭飞机回家休息。
既然除了看雷达荧屏上有没有光点(但是并没有)以外,雾中无事可做,利可斯就教我识别几天前萝贝卡和我发现的那只鲸鱼。船桥上有本绿色和平组织的参考书,在船撞上动物必须提报的时候用,我们就拿那本书学习。从轮廓图上来看,我们之前看到的应该是条露脊鲸——这名字是因为早期的捕鲸人认为,猎捕这种鲸鱼是“正确”的(注:露脊鲸的原文是江rightwhale,right在英文中也有“正确”的意思)。
因为这种鲸鱼被鱼叉叉中后会浮出海面,对捕鲸人来说非常方便(如果现在是1730年,大岸滩就会被捕鲸船挤满,我们这些哺乳动物朋友身上就会插着鱼叉,而不是让我们透过望远镜看了)。
利可斯也让我翻阅船上图书馆的几本操作手册,我迷上了书中登救生艇逃生的建议程序,手册建议船长在一开始就下令救生艇上的所有人对着艇外撒尿,显然,艇上乘客的紧张和缺乏隐私会加深,导致有些人尿不出来,最后会造成尴尬的卫生问题。
我们的船员朋友电工维托德也想了个办法帮我们对抗无聊。在一个慵懒的下午,看到我们快要想不出还能做什么事来消磨时间了,他邀请萝贝卡和我到他的舱房,浏览他收藏的DVD。
“箱结朵少都克以哦(想借多少都可以哦)!”他说着打开房门,领我们进去。
他的舱房小巧简洁,比我们的小得多,窗户对着海,房里有维托德的味道,我们花了一点时间才习惯,但这房间最醒目的一点却是用透明胶带贴在墙上的东西——一整排至少贴了十来张的上空女郎照片,每个都从不同角度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们。我应该说一下,这些女郎不只是上空而已,还都是波霸型的,真正巨无霸的哦。
“我好像不该进来。”趁维托德翻出DVD收藏的时候,萝贝卡在我耳边悄声说。
但我们都没提那些裸女照,维托德在书桌上打开DVD本之后,停顿了一下,指着墙上的另一张海报,就在他书桌正上方。
“者史窝女儿(这是我女儿)。”他说,露出一个骄傲的微笑。
我们随着他的目光,看到一张丰满、双颊红润的年轻女郎快照。幸好,她穿有衣服。
虽然他女儿的照片是他房里唯一非色情的图片,而且在她微笑脸庞的两边都是丰满的肉体,维托德对女儿浓浓的爱依旧是毋庸置疑的。他说他女儿现年28岁,在英国工作,再过一阵子,等船在利物浦停泊几小时的时候,她会过来跟爸爸共进晚餐。维托德就跟其他许多的货轮工人一样,出海一次就是4个月,因此只要有个短暂机会能跟家人见面就很开心。墙上的那张照片旁边贴了一张日历,算着再过几天可以回到距离华沙一小时车程的家乡。
我们翻着维托德显然是非法取得的盗版DVD,想找可以边等雾散边当娱乐的片子,大部分电影都是波兰语配音,因此对我们没什么用。维托德在DVD上用黑色签字笔写下主演每部片的明星演员姓名,我们翻着翻着,归纳出两条定律:第一,女性明星全都胸部丰满,这点不稀奇;第二,维托德似乎不太会分辨非裔美国男星,应该说完全不会,因为只要有部电影的主角是黑人男演员,维托德的签字笔笔迹就写“丹佐?华盛顿”,不管那演员是不是丹佐?华盛顿。杰米?福克斯主演的片呢?维托德也写“丹佐?华盛顿”,威尔?史密斯演的呢?不,还是“丹佐?华盛顿”。
我们向维托德借了几部片,当天傍晚就用船上联谊厅的电视看,这让我们舒服地分心了几个小时,但第二天早上起来——这已经是连着第三天了——窗外仍然是一大片又厚又浓的雾,我们再度被无聊感侵袭,那厌觉简直像我们根本没有移动,牢牢被困在这片大雾里。
另一件让情况恶化的因素是我们的宠物燕子消失了,从费城开始,萝贝卡就注意到这只燕子,发现它在船艛一侧的裂缝飞进飞出。船停泊在港口的时候,这只小鸟一定误把船当成了家,我们出海后,它也跟了过来。
可悲的是,这可怜的小东西并不适合在海上生活,有时候我们会看到张开双翅的强健海鸥盘旋飞过,扫视着浪涛,潜水抓鱼,但每次我们的小燕子破缝而出向大海飞,却没多久就倦而归巢。我们开始担心,因为它在海上不可能找得到多少虫子吃,过去几天更是完全没看到它,海上没什么事情可做,因此我们对它的安危深深发愁。
但叫人难受到快发疯的还是雾,又浓又闷的大雾裹住了一切,让人没了感觉,心头发闷,而且没办法把雾驱散。
到了大雾飨宴的第三天傍晚,我们已经无计可施了,现在只剩一个万无一失的法子:大量的酒精。我们向船上的小卖部买了一瓶威士忌,这个小储藏室可让船员买烈酒和香烟,一小时内我们就吞了大半瓶,萝贝卡很快就睡着了,我呢,却不知干吗要耍笨,手里拿着所剩无几的酒杯,跌跌撞撞地走进大雾弥漫的夜里。
我带了短波收音机,原本希望能跟哪个广播节目做伴,但调来调去却只听到福音布道。我拔掉耳机,一声不吭地坐着,感到湿湿的雾拂上脸,一面听着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
终于抵岸
就在我继续啜饮着让人胸口都暖起来的烈酒,进入愈来愈深沉的醉意中时,一个类似填写大学申请书之类的伤感念头忽然涌上心头。我们每个人都是一艘货轮,承载着不同的货物过活,我们可能会在中途的港口停靠,载一位新的爱人、伴侣或一两个小孩;在其他港口卸下宝贵的物品——搬家了的朋友、结束了的恋情、过世的父母。就算我们迷失在大雾中,都必须保持醒觉,不要成为悲剧船难的祸首,并且尽可能保障货物的安全。
最后你的船会生锈,再也无法出航,因此在这个比喻中,人的来生就等于被希腊船公司买下。
我们醒来时宿醉了,却欣喜若狂。房间窗外是一片晴朗的蓝天。这是我们在海上的倒数第二天,雾已散去,阳光像美妙温暖的沐浴照在我们脸上。
萝贝卡和我冲到首楼尽情享受,不一会儿就发现自起雾前没看到的人烟,那是距离我们船头不远的一艘渔船,一大群黄头塘鹅飞在渔船后方,争相潜水抓猎物。
一个小时后,我们看到了更棒的东西,有陆地!港口那边是锡利群岛,那是位于英格兰西南角外海的一群列岛,现在附近的船只和鸟儿更多了。
然后是新手船员的终极奖品。我们正准备走向船尾去食堂吃午餐,萝贝卡却听到下方水上传来湿湿的鼻息声。她上身探出栏杆往下看,一群海豚正逐着我们的船头浪呢!有15只或20只吧,争相跳出水面、从喷水孔喷气、变换队形中的前方位置,为了捕捉这个画面,我差不多用光了相机里的存储卡。
到了晚上,船员全都带着各自的手机到甲板上了,我们离岸边够近,可以收到信号,这是他们几周以来第一次可以打个人电话。
第二天早上,也就是在海上的第9天以及最后一天,我们通过了英格兰海峡,左舷是多佛尔的白色峭壁,右舷是加来市,收音机接收到法国和英国的流行乐电台,海上满是帆船和各种船只。
傍晚时分,我们从北海的须德河河口进入,在靠近比利时和荷兰交界处。港口的领航小船跟着我们航行,我们放下一条绳梯,领航员爬上甲板,带着满腹对当地潮汐、急流和浅滩的详尽知识,引导我们这艘货轮安全地在河中航行,向安特卫普港前进。
在太阳下山前,我们的船停靠在安特卫普货运站的码头,起吊机立刻开了过来,准备卸下货柜。我也准备下船了,现在是该收拾行囊、把DVD还给维托德、向船上每个人道别的时候,大家将各奔东西,在不同的道路上继续各自的旅程。
我想起哥伦布和他的船员,花了5周时间横越同样这片海,不确定彼岸究竟会出现什么。他们的膝盖终于跪上巴哈马海滩时,一定非常欣慰吧!对他们的感受,我想我或许能了解那么一点点了。
当我们背起背包准备下船时,一阵熟悉的气味涌上我鼻端,清新如洗,我一时分不清自己在哪里闻过这味道,然后我想起来了,那气味是刚割过的草地,来自河对岸的一片草坪,那是陆地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