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纱帐里……
浪打浪
从大别山西麓余脉犬牙交错的岩缝中喷吐出一股清泉,自东向西汩汩而行,不急不速地行走了三十里,便甩头向南,走五百米,再折向西,趟过长约五百米的一片荒滩,也许悟到了什么,散漫的溪水又收拢一起,掉头向北,没流多远,又一路向西流向襄阳。这条小河因为河底密密地镶满姜石,当地人便叫它姜石河。在小河东、南、西三面环卫的怀抱中,有一个普通的小村庄——汪庄。我的老家就在这里。
家里的老房子守在河的北岸。因为近河的便利,除三间堂屋是砖包墙,厨房、院墙、鸡舍、猪圈都是从河边砌回的草垡子夯成的。在家上学的年代,小河一年四季水流不断,站在院子里隔着不高的堤岸能清楚地听到小河“哗哗”的私语,有时还能听到大黑鱼追食小鱼刺破水面哗喇喇的急响。夏季的傍晚,落满彩霞的河水,常常被半大小子的臂膀切割成一块块五彩的锦缎;到了晚上,喧嚣一天的河水累了,流水声变得轻悄悄的,凉风从河道卷上来,吹得杨树的嫩叶呼啦啦叫着,一会儿,此起彼伏的蛙鼓便肆无忌惮地包围了小院的短夜。秋凉了,把刨回家的红薯挎上半筐,在柴火垛上折一根桃秆爪子,挨到河边,把竹箩筐置于小河的清流之中,闪着花儿的温润小溪钻过竹篾之间的细缝,亲吻过鲜嫩的红薯皮儿,再跳跃着淌过去。站在水边的石板上,一手轻晃筐系,一手把张牙舞爪的桃秆爪子伸进被河水冲击打着滚的红薯间隙,有节奏地轻戳着。红薯身上的泥了灰了在河水的撕咬中,在桃秆爪子的厮磨中,和流水结着伴牵着手溜走了。冬季,从地里拉回的秸秆捂住土墙,红薯秧搭上墙头,小院被遮得严严实实,从河道穿过的冷风多半不能闯进小院。鸡鸭、大黄狗下雪后悠闲地在红薯秧耷拉下来的长檐下卧着,躺着……
顺着河沿一溜儿往西向北是生产队上千亩辽阔的庄稼地。由于地广人稀,每年暑假,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重要任务就是割青草喂牲口,为生产队贡献些“力所能及”。青草到处都是,河坡上、小路上糊着一层圪巴草,它们挤在一起紧紧扒着地,长藤的关节又生根,全身都附着地皮。它不好割还不压称,平时割草没有谁愿意要它。于是长在庄稼地里的伏草(猜测只有夏季才有,故名)便成了割草娃的第一选择。这种草茎粗根浅,全身上下吸饱了夏日的水分,肥嫩翠绿,牛啦驴啦,凡是植食性动物都爱吃。麻烦的是割这种草要钻进一人多高的青纱帐才能有所斩获。不过,进地割草虽说热了点,但也是我们比较向往的事。因为那里是一片海,自由的海。
七八月份的天气,地里高粱和玉米的叶子已经泛黄,玉米棒上的“胡子”已经变得深紫了。只有红麻还绿得发黑,攒着劲往上窜,鸡爪子一般的叶片左右摆着,叶边的小刺呲着白牙,仿佛拒人于外。挎起筐拱进高粱地,风一吹,高粱红穗上的白花满地飘悠,落在你的头上,拱进你的怀里,有时还钻进你的嘴里,传递来一股腥腥的甜味,腻腻的让人难以笑纳。于是就从高粱地转进苞谷地,一边随手把垄沟里的伏草拽上几把,一边挑拣腰里没结包谷棒或者苞谷棒子瘦长没籽的玉米杆子,剥开根部的干叶子,挑杆子发青的折下来,用牙撕开硬皮,里面的瓤脆甜脆甜的,比现在的甘蔗味儿还要纯正,即解渴又解馋。拨拉着苞谷叶子,抖落的白花花的苞谷花儿飘起来了,落在头上身上和汗粘在一起,引来几个蜜蜂绕着身子转,急忙用带叶的甜秆儿挥了挥,啧啧地嚼着跑出来钻进了旁边的红麻地。
红麻上半身的叶子还泛着深绿,厚厚的闪着亮光,边缘的白刺硬硬地挺着;下身的叶子已经发黄,有些已经连柄落在地上,垄沟垄脊铺了厚厚一层,捂住了趴在陇脊的麻包蛋子,但也有些个大的不甘寂寞地推开落叶,露出黄澄澄的脊梁。顺手拧下一个在背心前襟蹭蹭,咔嚓一咬,酸甜酸甜的。
在红麻地里吃上一阵,才感到浑身被它带刺的叶子剌得火辣辣的,腿肚也沉了。麻包蛋子没少吃,可草却没割几把。视线被红麻叶子挡住,眼前只有那阴森森的垄沟。放眼望去,绿皮的麻杆密密麻麻,感觉一个个蠕动着往眼前挤。心想要是过去打游击在这里面埋伏个几百人,小日本死活也没有办法。难怪郭小川说:“北方的青纱帐啊,你至今还这样令人神往。”
累了,便跑到北大沟的柳荫下歇息。这条大沟是早年人工挖掘的排水渠道,三米多宽,两米来深。从渠底翻上的泥土堆在沟沿上,衬得沟又深了许多。沟的两沿栽满柳树,柳树不大,枝条乱七八糟的,一点没有公园里的垂柳长发披肩那么秀美,树干上布满长年被虫子拱过后留下的粗糙大疤。夏天的时候,疤口处流出粘稠的黄色液体,上面糊着灰白的柳絮。树荫笼罩下的水很清,里面长满旺盛的水草,大一点的水潭还有不少鲫鱼、鲶鱼、黑鱼、白条、河虾、螃蟹等。秋收以后人们闲了,便约伴用桃秆摽紧水桶、拿上脸盆,在潭口处砌个土坝,一桶一桶地把潭窝里的水排净。水干了,任由鱼儿在泥浆中扑通也不急于去抓,几个人站成一排,双手对握,耐心地一捧一捧地把淤泥扒开,把藏在淤泥里的黄鳝、泥鳅、黑鱼摸出来,再把小水洼中弹跳得没了力气的大小鱼儿捡进水桶。一路争执着是炸是煎走进黄昏的暮色。
那年雨水足,沟里腿肚子深的水顺着坑洼不平的沟底汩汩地往下淌着,不时有几条小鱼调皮地逆水冲浪,溅起一朵朵不大的水花。潭窝里的水清澈透明,一群一群一拃多长的白条子在水草丛中嬉戏,扔一个土块下去,鱼儿一惊,唰的一下整齐地倒转方向,水中白花花一大片白肚皮。静静的陡壁下隐隐能够看到黑粗的大黑鱼在那儿潜伏。
几头牛犊子悠闲地在柳树下啃着伏草,嚼几口,渴了,便一步三晃地走下水潭,低头把嘴插了进去,一阵猛吸,抬头“哞哞”地喊几嗓子,惬意地甩甩那毛色油润的尾巴,几个牛虻还嗡嗡地在“拂尘”边沿盘旋着,趁牛尾扫过的间隙又不甘心地一次次扑向牛背。
我们也闲不住了,折根细柳条在水边的螃蟹洞里捣腾着,见有些洞口有湿漉漉爬过的痕迹,我们就脱了鞋,站在浅水边,用手轻轻伸进去再赶紧扯回来,再伸进去把手指伸伸蜷蜷。螃蟹胆小,一见有东西进家就缩着身子往后退,躲进洞底的水中就不动了。这时再把手贴着上方的洞壁伸进去,摸住螃蟹的上盖把八只爪子攥紧就把它掏出来了。不大一会儿工夫,我们就用柳条皮子绑了大大小小一大串。
……残阳如血,一群孩子便被苍茫的暮色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