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的 传 家 宝
——缝纫机里的时光密码
李楚涵
依稀记得那些个浮尘在阳光里打盹儿的午后，在姥姥家那间氤氲着时光涟漪的小屋里，我一次次又怕又爱地轻踩那个有些生锈的踏板，听那转轮咔嚓咔嚓的圆舞曲，慢慢安静下来。
这是我童年里秘密的玩伴——姥姥家的缝纫机。儿时蔓延而下的记忆里，那咔嚓咔嚓的旋转声中，一定储藏着某种神奇的密码，记录着时光的嘱托而跨越岁月长存，以至在我渐渐淡忘了那个可爱的伙伴许久的那天，曾经的使命被我电光火石的念头唤醒，召我去寻觅那岁月留在灰尘下的足迹。
在这段时光密码里，回味一家人的甘苦滋味。
那是1969年的一天。家中的第三个女孩儿降生不久，其他两个女孩也到了拔节生长的时候。姥姥姥爷都是普通的职工，年轻的他们简简单单地相爱，为了亲爱的女儿们的明天奔波劳碌着。家中又添了一个小人儿，买一台缝纫机——很久以来的这个愿望变得更加迫切了。154元，这在当时意味着夫妻俩两个半月不吃不喝的工资总和，但他们并未灰心。于是，为着这样一个渴盼，二人一同省吃俭用。上演着那个时代最经典的浪漫——和爱人一同为着实现理想努力。手，摸摸烟盒，又放下；眼，望望漂亮的头巾，又转向别处……终于，带着辛苦攒得的154元和20张工业券，在亲戚的帮忙下，从百货大楼买回了这台缝纫机。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小院里传来四岁大女儿的欢呼雀跃声：“咱家有缝纫机啦！”
这段时光密码里，安放灯下的时光静好。
添置缝纫机后又过了两年，最小的女儿——我的妈妈出生了。这个家虽然不免有些拥挤艰难，但却是幸福平和，美满静好的。大女儿懂事耐劳，各种家务一把好手，炒菜做饭，洗衣照顾妹妹样样不在话下；妹妹们也都乖巧省心，墙壁上时常会增添几张学校发的奖状。年轻时的姥爷是个文艺青年，业余时间常常一根竹箫，为妻子女儿吹奏一曲，小院儿里的香椿树叶飞旋，萦绕着竹箫和少女欢笑的合鸣；虽然生活中也有小擦小碰，却也怡然自得，充满了幸福的暖意。那些个灯下安宁的夜晚，四姐妹围坐在一张小木桌边安静地写作业，再或者挤在共有的那张床上私语欢笑，姥爷坐在沙发上看报，旁边一杯热茶袅袅升腾热气；，姥姥就在灯下和她的老友相伴，越来越默契。而那缝纫机，也聆听着少女们的小声梦呓，见证着姥姥那张从年轻到衰老的脸上，慈爱满足的微笑。
这段时光密码里，寄托着母亲浓浓的爱意。
女孩们一天天长高长大，缝纫机前，姥姥的动作越来越娴熟老道。越近年关，姥姥越忙，有时到除夕，都要加班到很晚——平日工作忙，四个女儿过年的新衣一件也不能少。充满血丝的眼里，却依旧满是柔软温情。小女儿喜欢红色，三女儿爱俏，二女儿又长高了不少……踏板咔嚓咔嚓，银针穿梭，线缕翻飞，声色皆备。似在上演一幕小小的戏剧的剧场，缝纫机上的每针每线，缝进崭新的衣襟，也缝进姥姥浓密的发丝、细嫩的手掌，缝进浓浓的爱意与祝福。缝得白发入青丝，缝得皲裂上玉手。大女儿要出嫁了，新娘的嫁妆自然少不了几身漂亮的嫁衣，于是又是多少夜晚的加班加点，缝纫机前那个身影投注一腔心血，细细缝制，次次琢磨，缝纫机知道那欣慰的笑里隐隐的不舍与落寞；外孙出生了，缝纫机上又开始了几十年前曾上演的小剧——做肚兜、小花帽，缝小花鞋。缝纫机依旧飞针棱棱，可那双杏眼却开始模糊，皱纹鱼尾般在眼角舒展。而那满眼满心里要溢出来的欢喜，也只有它——缝纫机知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循环不已的日月好似那随踏板飞转的线圈，埋进女儿新婚嫁妆的棉被缎面里，藏进孙辈们那一套套新装后的笑语欢声里。
这段时光密码里，保存着两代人的童年记忆。
妈妈曾给我讲起，在家因排行老小，受尽宠爱，两手不沾家务活。看着姨妈们也跟姥姥学会了用缝纫机，羡慕不已，有天禁不住凑近缝纫机，上手把玩，结果正玩得高兴，银针落下，扎伤了细嫩的小手。即使这样，仍是不改玩心，时常站在缝纫机旁看姥姥缝纫，满心欢喜。我不禁想起儿时的自己，不也是如此么？循着年代久远、吱吱嘎嘎的铁板楼梯扶“摇”直上，粘一身花香，揣着颗神秘欢喜的心，悄悄探头进那扇斑驳的红漆木门，就能看见它——缝纫机。我在散发着些许霉味的小屋里，一遍遍徐徐拉开那两个狭长的抽斗，无比欢喜又崇敬地看着里面五颜六色的线管。少女的心里，那缝纫机是美丽的源泉，是智慧与灵巧的见证，一针一线里都是对美丽的自己的期盼。翻翻小时我的照片，身穿漂亮可爱的倒穿衫，脸上满是知足与欢喜。多想再翻出从前的小衣服，嗅嗅上面棉花与布料的香馨，细细抚摸那柔软而让人倍感安全的布料，就好似闻到了那双舞动的手上芬芳的味道，触到了那双眼里最是含情脉脉的深处。仿佛也看到了当年，那个有些羞涩的小女孩儿站在屋门口，静静地望着母亲飞针走线，小小的心中心潮澎湃的情景。哦！一代又一代的女孩对美与灵巧那朴素又崇高的敬意，不正凝结在这缝纫机上吗？
缓缓吹去缝纫机上的灰尘，我看到了那时光缜密的叮咛，如流水般汇成记忆的河流，淌在一颗颗阅尽人世的心中，那里有对生活最本真的的追求，有对美丽最朴素的热爱，有最经得起时光历练的真爱。永恒，我想，这藏在缝纫机里的时光密码，它的真谛就是如此。
时过境迁，如今姥姥搬了两次家，家具都换了几遍了，那台缝纫机也因时代发展很少使用了，可姥姥却当做传家宝留着它，时不常地给它上上油，姨妈也偶尔用它缝个裤边、做个床单……
这就是我的传家宝——缝纫机，我们会守护着它，守护它那段永恒的时光密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