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不远游”,这句话,是到一定年纪才能体会的。不到一定阶段,父母就永远是那个样子。所以有人说,衰老于一个人,有时是瞬间的事。而我父亲的衰老,起于哪一个瞬间呢?
以前,父母在老家,我常寄些东西给他们。爸爸是爱书的,所以我寄书,他都当宝来看待。父亲从部队复员到地方,工作几度更迭,但总是和笔头子有关,有一度还和地方志、档案联系紧密。如果他有当代学者的悟性与治学理路,是可以有所作为的,只可惜他们这一代,很少有对历史存疑,也对当下存疑的勇气。
所以,在很长时间,我和他就写作而言,无法对话,怕吵起来,也怕伤了他的心。因为那种文章笔法与看问题的眼光,说来都很过气。也许到晚年,他慢慢意识到这一点,文章有所改观,但是总有一个瓶颈,突破不过去。认识的改变也可能缘自我寄给他的那些书。有一本是一位写书的朋友写的,涉及“文革”中中国文人的命运,恰好也是他们那一代很关注的赵树理、沈从文之类,他很认真地看了,让我对那写书朋友表示敬意。但他自己再下笔写作,也还走不出以前那个套路。
就像帕慕克所写的《父亲的手提箱》,爸爸多年的手稿、照片、发表文章的剪报之类,都归拢在一个从部队带回来的箱子里。在他七十岁精神头儿尚好的时候,他自费将它结集,还补写了长长的回忆文章《回眸人生路》。至少是那个年龄,我仍然能感到他还是精神矍铄,对前途充满乐观。因为那时我妈还是在向我抱怨,你爸天天在读在写,他是不是准备和那些书本过一辈子。
可是这一天突然来了,父亲打了个长途电话,对我说:以后别寄书了。没解释原因,语气有些萧索。我听了一怔,但也没往深处想。
及到再次返家,他已经把以前的小房子卖了,轮换住到哥哥姐姐家中。在不多的属于他的东西里,我的确只见到少量少量的书,而且看着也像摆设。相处几天后我才确认一个事实,他并不是不需要书了,而是很多东西都不需要。包括箱子里曾经留存的一切,并且,在他的生活空间,再也见不到时下的各类报纸。
就像一位挂靴的将军,他决然地告别了曾经热爱的一切,进入一个静默的世界。甚至不再积极地到户外锻炼,和这个小城的老文友串来串去。之后的生活在他,就像被设定的程序一样,可以由任何身边人概括出来:每天早上,他必是第一个起来,六点多的样子,去厨房烧一壶开水,然后分别倒进妈妈姐姐的杯中——我在的时候他也一定要倒水给我,然后执意要我们当着他的面喝下。然后就像完成一件重要的事一般,坐在沙发上歇息。家里人陆续起来,忙这忙那,他有时也帮下忙,但更多时候就是一个坐。
是在那时,我接受了一个事实,他衰老了,衰老得有些对世事冷漠。任何大家议论得不可开交的眼前事,他都只是听着,不发表任何看法。我妈对外人诉说他行为的种种乖张,他也就只是听着,像在听别人的事。但他认定的看法与主张,别人想撼也撼不动。其实说来那都是些在今天这个时代,一些走过场的事。
提到父亲,我一直想回避一个事实,那就是老年痴呆,我愿意理解为,一台老旧了的录音机,出现了卡带现象。所以他现在只适于面对一些永恒不变的事物,比如晨起给家人的一杯水。但这未必不是一种人生的平衡——以前的父亲,不是因为工作,对家人的日常很忽略吗?
是什么让他放弃了阅读与写作,在我始终是一个谜。以前我每次回家,他必有新写的文章想要我看,然后听我的意见。我从不客气地批判他,他也是不恼的。但是最近一两年,我似乎开始愿意理解父亲,重新翻起他的那本自费书,突然发现,以前的批判也有出自年轻人的自负与傲慢——至少现在的我,没有经历他们那个时代的大起大落,也缺乏在那种逆境中继续学习的韧性。父亲记述他少年时饱受的贫穷与饥饿与挣扎求生,都是很有细节的。只是种种的细节之后,无可救药地仍有一些口号式的盖棺定论的话。但这仍比他工作期间给别人写的人物传记文采好了太多。所以我有次郑重地电话他,说读你的书,有的文章写得挺好的。他听了,也默然无应。
人生有时会被一些巨大的幻灭感袭倒,尤其是自己曾经寄予无限希望的事,突然觉得再努力也无望,索性彻底放弃,碰也不碰它。到我日渐成熟,我的身上也经常会出现这种决绝,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就是被这种东西击倒的,还是他真正顺了天命,知道人生一世,只不过是白驹过隙,无宠无辱,寂灭为乐。有关这个,他也不再有言语与文字。
今年的春节前,我买到了火车票,打电话告诉妈,却是他接的,说了回家的日期,他反应迟缓地说:这边冷呢……以前妈说,再没有我回家能让他欣喜若狂的事,现在,他的反应也就那么几个字。但仍然是,每天早上,给妈、姐和我,倒一杯他烧开的热水。我带的塑料杯,中间有一个能隔茶叶的隔卡,他取出来后大概不知道怎么原样放回去,卡卡卡一阵声响,待我接过杯子,发现它上下完全装反了,难怪听着那么费劲。
每次回来的几天时间,我都很想和他交流,逗逗他说话,但他就是不说,而妈偏偏又爱说,所以到底,还是把他冷落了。即使有一堆的晚辈侄儿来,气氛热腾得像一笼包子,他坐在其中,仍然像一个冷硬的馒头。
要走的那天早上,他依旧没有更多表示。直至载我的车来了,我抬头想和他做最后告别,却发现,他进了里屋,并且没打算出来。心一横,对着那掩着的门说:爸,我走了。如此转身下楼,最后只见妈追到了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