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决定去城里的妹妹家,起因是前几天她出了一个大丑:那天中午,她和井顺在床上,门被井顺的秃头女人和几个妯娌撞开了,井顺光着身子跑了,他的秃头女人和几个妯娌把一丝不挂的她拉到了门外。井顺的女人高声叫骂着,引来了看热闹的人。女人求她让自己把衣服穿上,井顺的女人说,就不让你穿,让所有人都来看看你这个骚货到底哪里迷人。几个女人揪头发的揪头发,拉胳膊的拉胳膊,拖着她从东到西……
她一连睡两三天,'她想自己再也不能生活在这个村里了。她要去城里的妹妹家。说不定妹妹会给她找一份工作,做保姆、扫垃圾都行。
现在,她就等着天亮了。天一亮,她就去镇上买一双凉鞋,然后,乘上去县城的车。她的那一双凉鞋到处是疤:鞋头上,鞋带子上,都是她用火钳子补上去的塑料;鞋后跟磨得薄如纸片,穿在脚上它是一双鞋子,脱下来它就是不折不扣的破烂。
男人成天赌,十天半月不回家。一颗米粒也没有的日子,孩子的哭声狼爪一样掏着女人的心。
其他男人在孩子的哭声里来了,那眼神往女人的胸里探,往裤腰里探。钞票是不轻易出手的,手在兜里捏着,等着女人解开衣服。在孩子的哭声里,饥饿解开了女人的纽扣。
女人曾跪下来求过男人:你不要再赌了,好好过日子吧。男人不听。
女人弯下腰,钻到床底下,搬出一只坛子。坛子里有女人藏着的20块钱。这是几天前,女人卖鸡蛋的钱。女人移开坛子,从里面取出那个叠成方块的塑料纸。女人捏了捏,感觉有些软。她哆嗦着打开,里面是两张白纸。女人愣了,一下子尖叫起来:钱,我的钱呢。男人“啊”了一声,头抬一下,又睡着了。女人冲上去,揪住男人的头发:你个畜生,我的钱呢。男人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什么钱不钱的!女人说:我的钱呢?我的钱,你说!男人爬起来,谁看见你的钱啦!
女人哭起来: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拿了我的钱!男人从没看见她这样凶过,很是恼怒。男人跳下床,将女人推倒在地。男人骑在她的身上,左右开弓,抽打着她的脸:你这个臭女人,反了不成?钱就是我拿的,赌输了又怎么样!
好久,女人才起来。女人站到门口,强劲的风摇着树梢,不时听见咔嚓的折断声。雨倾泻着,和风扭在一起。
女人的发卡掉了,头发乱了,几缕发丝粘在泪水和血水上。女人站了一会儿,突然,冲向了雨中。
女人很快跑出村庄。女人上了一条叫含沙河的河堤。女人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雨水对着她倾泻。闪电忽上忽下,雷声把空中炸开无数的决口。女人不想进城了。女人想,我不能穿着一双破烂一样的鞋子出现在妹妹面前。女人想跳进河里。
女人看到一个孩子上了大堤。那是女人的儿子小幻,小幻在她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女人看见儿子的嘴动了一下,却听不见他说些什么。女人说:你给我滚回去!女人说完,就朝前走。女人走了两步,就用手指着小幻:听好了,给我滚回去。小幻不动。女人转身往前走,女人想:反正我要死,这一次谁也挡不住了。
女人想:你要我当你的面死吗?她每次夜里和男人打架,儿子醒来后,就会坐在她的身边,如受伤的小鸟一样依偎着她。她就会摸着儿子的头,他的头发软软的,黄黄的,像晒干的烟丝。村里人说他是杂种,说真的,她真的不知道是和谁生了他。但是这个孩子却是聪明的,比她的另外两个孩子聪明多了。但是,她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她要死了——死,才能解脱她的痛苦。
她又奔跑起来。她的一只鞋带断了,另一只鞋子的鞋帮也裂开了。她跌了一跤。她很快又爬起来,光着脚奔跑。她跌倒在地。回头,儿子还是离她几步远,一手提着她一只鞋子。儿子的身子在抖,她的身子也在抖,她想站起来,却没有力气。她开始爬,朝大堤下爬去。河里的水已经漫到了河沿。
儿子向她跑来,提着她的鞋子。
她仍然朝着大堤下爬去。
她快到河沿了,她最后看一眼儿子。儿子也跌倒在地上,儿子叫着:妈妈,长大了,我给你买一双凉鞋!
一个浪头打上了她的脸,浪头里却全是儿子的声音:妈妈,长大了,我给你买一双凉鞋!
她一下子爬了起来,奔向儿子。
雨没有停下,仍如原来的节奏,女人听到的却只有心跳的声音,女人拉着儿子的手向村庄走去。
两双光脚,水花高溅。
村庄如一块巨大的青石卧在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