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姑与我母亲同龄,是我远房的姑母,与我老家相邻。她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人,一生中未曾用一句让人听懂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唯一与人交流的方式是打手势,唯一表达内心爱与恨、情与仇的是面部表情。
哑姑独身60载。五十年代中期,哑姑由父母作主,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庄稼汉。可刚过门第一天,她就趁夜色踏着积雪偷偷地回到娘家,脱去了粉红的嫁衣,穿上了旧衣衫。父母打手势问其原因,哑姑右手指指鼻孔,紧皱眉头,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意思是,她嫁的男人有一种气味,她忍受不了。
第二年芳草萋萋的季节,哑姑家又来了媒人,媒人刚说完来意(比画手势),哑姑毫不留情地将手伸向了媒婆,将媒婆破旧的衣衫撕得粉碎。
从此再也没有人为哑姑说媒谈嫁。后来,我渐渐长大了,母亲说,哑姑是一个恋家的人,她不嫁人的主要原因是为了照顾她的母亲,因为她的母亲是一个瞎子。
哑姑心肠好。大约是七十年代初期,我刚上小学读书,夏季一场大雨将所有沟湖河泊都灌满水。在家与学校的泥泞小路上,基本上看不清是泥还是水。我和村上的几个小孩放学回家路过门前的汪塘,两个小孩不小心一齐掉到汪塘里。汪塘很深,大人掉进去都要漫过头。我哭着喊救命,可庄上没人出来。不远处哑姑正在汪塘边洗衣服,我迅速跑过去向她比画,她触电一样将衣服和盆甩下,随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出事地点,这时两个小孩已不见了踪影。
哑姑像跳水运动员一样,按我指定的地点跳入水中,大约分把钟工夫,她从水中拎出两个像泥鳅一样的小孩,那便是我的两个同学。小孩被救后,哑姑迅速将两个小孩头朝地,拎着两条腿,像是提着两只小鸭在汪塘边来回转了两圈。不一会,两个小同学都哇哇啦啦从鼻孔中蹿出了污水,并哭出了声。这时哑姑才将他们放下,并竖起了大拇指,意思说她救人是村子里数得着的能手。为了感谢哑姑,两位同学的家长都请她到家中吃饭,哑姑只是摆手,并竖起小手指,意思是小事一桩,不需要酬谢。
我的妈呀!一下子救了两条性命,还只是小事一桩,哑姑的胸怀真是容得下天哪!幼小的我就产生了对哑姑不尽的羡慕与爱。
哑姑勤劳俭朴。哑姑在大集体时代,她只算是半个劳力,因为她不能说话,只能做一些笨重的活。可她默默无闻,队里的干部们从不知道照顾这些身心残疾的人,用人与用牲口没有什么两样,但到评工分时,哑姑的报酬只能和半劳力一样,可谁又去为哑姑的报酬论短长呢!她拚命地干活,从不知道藏奸躲懒。队里谁家遇到红白事都喜欢请她帮忙,因为她一人能抵两三个人干活。哑姑有父母、哥嫂、弟弟、弟媳,近十口之家,可洗衣做饭、扫地担水、喂猪扣牛样样是她。她虽不说话,但她将语言的缺憾全部化作勤劳苦干。
哑姑虽然不说话,可她一旦离开这个村庄三日,总有人在念叨她。
可就在前一个月,哑姑病了,她躺在病床上,明显地消瘦下去,村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到她的病床前,她撑了撑腰,但终于没有抬起她那曾经坚硬得能担两木桶水的肩膀。人们示意她躺好,当她看到病床周围围满了熟悉的面孔,当她看到来者的点心、钞票摆在她面前时,她感动了,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微笑着摇了摇头,接着就是老泪纵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流泪,村子里的人们也都是第一次看到她流泪。
哑姑奇迹般地好了!村子里又恢复往日的宁静,可唯一不同的是,一到天黑,只有哪家室外有东西没收拾进屋,总会有人敲他家的门,待人家打开门时,便是哑姑将东西一件一件往人家屋里送。
哑姑心里只有爱,没有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