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小区，那个竹林边，有那么一个人，一个叫净玉的年轻人。
许多人都知道他，甚至小区里的宠物狗、马路边的流浪猫，都对他很亲热。当然，不认识他、不熟悉他的也有许多，比如匆匆而过的上班族，坐着豪华车的老板，还有误闯到城里来的乡下老鼠，等等。
有那么一天，天忽然变蓝了，水忽然变清了，小区对面的竹林忽然变绿了。那竹林在风中沙沙响的时候，来了一位老人。老人坐在竹林边，面对着小区大门，背对着林边小河。老人有着蓬乱的头发，蓬乱的胡子，还有满身的灰尘。
两个保安看看老人，都说：“哪里来了个流浪汉?”
两个保安说完，就不再言语，专心把守小区大门。
小区门前人来人往，老人忽然起身，向过往行人伸出脏兮兮的手来。老人浑浊的眼睛看着行人，口中喃喃地乞求道：“闺女，我饿了，我要吃烧鸡……”“闺女，我渴了，我要喝早茶……”
“这老头!”走过去的漂亮姑娘说。
“这老头!”走过去的英俊小伙子也这么说。
一对老年夫妇拿来一根香蕉，老人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很饿的样子，连皮也没剩下。老年夫妇又拿出十元钱，老人接过去看也不看，扔了。
两个保安凑过来，一个摇摇头道：“怪了。”另一个挠挠腮道：“奇了。”
就那么说着的时候，净玉从小区里出来了。
净玉一见老人，眼中忽然放出光亮，迫不及待地上前来。
老人一见净玉，竟咧开嘴笑起来：“嘿嘿，嘿嘿，闺女!”那笑容，傻得很。
净玉用又喜又悲的声音道：“妈，你可回来了!”
老人用委屈的声音道：“闺女，我要吃饭!”
两人张开臂，一下抱在一起，嚎啕大哭起来。
老人一边流口水一边叫：“闺女呀!”
净玉一边擦眼泪一边叫：“妈呀!”
就这样，一个老头子，一个小伙子，久久地抱在一起痛哭，相互反复叫着“闺女呀”“妈呀”“妈呀”“闺女呀”，直叫得路人都停下来，奇怪地看着他们。
这净玉，让人一眼看上去觉得很帅，再一眼看上去，就觉得不是那回事，是呆滞的样子了。两年前，净玉做生意让人骗得破了产，妻子跟他离了婚，还带走了蹒跚学步的儿子。从那时起，净玉神情就有点恍惚了。净玉从此再没法做生意，只与老母亲相依为命。净玉很爱母亲，逢人就讲母亲的好，讲小时候为了护他，母亲让狗把自己肩上的肉都撕下了，讲读书时母亲为了救他，差点掉下河里淹死喂了鱼。后来净玉忽然就不愿与人说话了，只每天用轮椅推着半身不遂的母亲散步，热了为母亲遮阳，冷了为母亲挡风。一年前，母亲突然辞世，全家只剩下净玉一人。净玉似乎不相信母亲会离去，每天都到母亲散过步、晒过太阳的竹林边来，眼神迷离地看着远方。净玉对着竹林道：“妈，你去哪里了?”净玉还对着林边的小河道：“妈，你回来吧!”慢慢地，净玉变得痴呆了。
净玉和那个来路不明的老人抱在一起痛哭，引得许多人驻足观望。净玉哭够了，就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把老人往小区里拉，往自己家里拉。
净玉再带老人出来时，老人全身上下已焕然一新，衣服变得干干净净，头发整整齐齐，胡须剃得一丝不剩。只是，好手好脚的老人被净玉小心翼翼地扶到轮椅里，任由净玉慢慢推着走。有时，净玉让老人从轮椅上下来，牵着老人的手在竹林边漫步。
就那么的，净玉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不时看看老人；老人眼中也充满着柔和的光，不时望望行人。净玉对老人照顾得无微不至，老人坐累了，净玉就搀着老人走，生怕老人磕着；老人走乏了，净玉就让老人坐在石凳上，自己跪在旁边，给老人一下一下地捶腿、挠痒。慢慢地，净玉和老人从小区大门经过，大家都发现，老人身体壮实了，脸色红润了，净玉的眼神也不像以前那样迷离了。
春去了，鸟儿在竹林里跳上跳下，老人穿上了崭新的单衣；秋来了，垂柳飘下了枯黄的叶片，老人穿上了时髦的棉装。寒来暑往，净玉和老人怡然自得。小区居民都习惯了这对特别“母女”。
净玉带着老人晒太阳时，忽然来了两个记者，女的握着话筒，男的扛着摄像机。
男的将镜头对准净玉道：“开始吧。”
女的举起话筒道：“净玉先生，请您说说事情的经过好吗?”
净玉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女的又对净玉道：“请问老人是您什么人?”
净玉说：“妈。”
女的再对老人道：“请问小伙子是您什么人?”
老人说：“闺女。”
两个记者摇摇头，收了话筒和摄像机，走了。
又来了两个民警。
高个子民警说：“我们要把老人带到福利院去。”
矮个子民警说：“我们会帮他慢慢找到家的。”
民警过来搀扶老人，净玉忽然跳起来道：“干什么?不许碰我妈!”
净玉把民警推得一个趔趄，又紧紧抱住老人的肩膀。老人看着民警，也惊恐地往净玉身后躲。
民警只好离开。
忽然就来了一辆宝马。宝马在净玉和老人身边缓缓停住，车上下来一位气质高贵的漂亮女郎。女郎来到老人面前，一下抱住老人，放声哭开了：“爸呀，都两年啦，我可找到你啦!”
老人疑惑地看看净玉，又看看女郎。半天，老人也抱着漂亮女郎大哭起来：“闺女啊，我饿，我要吃鲍鱼!”
女郎为老人擦着泪道：“爸呀，我们回家，我们吃鲍鱼，吃果子狸，还吃娃娃鱼!我再也不会让爸饿着了!”
漂亮女郎挽着老人，拉开了车门。
净玉忽然扑过来，一下抱紧老人胳膊，对女郎道：“不许碰我妈!”
老人听到净玉的声音，一下推开女郎，也抱住了净玉。
老人和净玉相互搀扶着，往小区里走。女郎赶忙插到他们中间，一手拦住老人，一手去推净玉，急得眼泪哗哗往下流。女郎对净玉道：“你不能带走我爸!”
门前保安过来，对漂亮女郎道：“你是什么人？怎敢随便拉人?”
女郎急急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报纸，塞给保安道：“你看，这是我爸，报纸上有照片!我在好多家报纸都登了寻人启事，好不容易才找着了!”
保安认真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漂亮女郎的身份证，信了。
保安便拦住净玉，反复对净玉说着什么。净玉只是抱住老人胳膊，抱得紧紧的，毫不放松。过往行人不觉停下脚步，看他们。
最后，老人还是被漂亮女郎带上了宝马。
就这样，老人走了。
许多天里，净玉都像当初失去母亲一样，失魂落魄地在竹林边走来走去。净玉似乎不相信老人会走掉。早晨，竹叶在头顶上沙沙唱歌，净玉眼神迷离地看着远方道：“妈，你去哪里了?”中午，一朵一朵白云映在小河里，净玉对着河水道：“妈，你饿了吗?”傍晚，夕阳将小区大门染得通红，净玉对着天边的晚霞道：“妈，你回来吧!”
时间就像郊外土路上老牛拉着的破车，慢慢往前走。仅仅一个多月，净玉仿佛秋天里的蒿草，一下子枯萎了，瘦得像换了个人似的。枯萎了的净玉忽然换了一副精神，爱笑了，看见熟人笑，看见生人也笑，还会自己跟自己笑；笑完了，再自言自语一番。净玉的笑，常常会吓跑一群孩子，也吓跑途经身旁的陌生人。
净玉便成了小区门前一道独特的风景。净玉的胡须长长了，衣服变脏了，头发变乱了。净玉浑身上下都布满了灰尘，还时时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
阳光把竹林照得明晃晃时，来了两个乡下人。乡下人到城里看望净玉来了，顺带，还想请净玉给新建的村部捐一点钱。几年前，净玉曾给他们建过一座小桥，还铺过一条水泥路。可是，乡下人已认不出眼前的净玉了，净玉也认不出眼前的乡下人了。
净玉对两个乡下人傻傻地笑，口齿不清地问：“妈呢?”
一个乡下人疑惑道：“这哪里是净玉?”
另一个乡下人肯定地说：“这绝对不是净玉!”
两个乡下人说完，便走了。
有那么一天，莫名其妙地，净玉忽然就不见了。
小区的保安看着对面的竹林道：“这净玉，哪里去了?”
小区的居民看着竹林边的小河，也道：“这净玉，去哪里了?”
从此，净玉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有人说，净玉是寻找那个老人去了；又有人说，净玉让那个漂亮女郎接走了；还有一个人说，他在遥远的省城亲眼看到一个流浪汉，那流浪汉很像净玉，白天蹲在马路旁捡垃圾吃，夜里睡在大街边瑟瑟发抖。只是那流浪汉比起净玉来，脸上多了一道疤痕，还瘸了一条腿。究竟那流浪汉是不是净玉，谁也说不准。
总之，就那么的，净玉离开小区，远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