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怕周末了。比如上周,老刘的儿子结婚,比如明天,小赵的父亲住院。我家有事,人家老刘拿了一百,这回我再拿一百,就有点儿那个了,可是拿多一些,我的财政又不允许;上回小陈母亲生病,本以为可以装不知道过去算了,可是那帮家伙全去了,就剩了我一个,一见小陈就不得劲。什么样的事可以去?什么样的事可以不去?什么样的事可去可不去?谁的事得预先早早准备?谁的事可以蒙混?别人拿了多少?我该拿多少?一本人情往来账,是最难的数学。A已经采购家具了,B的老爹已在弥留之际,C的女儿今年高考,D的老婆癌症已经排除……我妻子的工作E没少帮忙,F是同事又曾是丈人的同事,G现在不错但以前没少整我,H已吃了我两顿可他一点儿表示也不见……这些人情,你必须时刻准备着,你必须随时作出回答。我真的害怕。
老知青聚会,我看到了他,极兴奋地给他一掌“喂”!他极正常地还我一笑。通常的问候之后,我上前给他敬酒,我说:“那回,多亏是你!”他一愣,“你说……”“就那回,就那灯……”“灯?什么灯?”他还是想不起来。我就对他讲了下面的故事。
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是当知青时的事。有人告诉我,一封我的信误投到了八分场。信?家里的,更可能是龙河镇那个姑娘的!我等不得了,就上路了。我们二分场到八分场不过9里路,走来走去是很轻松的事。可是,天已傍黑了。别人劝我“明天再说吧”,他也劝我,见我不听,就说“那当心点儿,门给你留着”。去是平平常常的去,信也是平平常常的家信。回来时,天可是黑得见不着五指了。八分场的人说,“不行就住下吧!你敢走么?”本来也是想住下的,可是让他这么一说,就非得走了,连黑道都不敢走,我张某还是个人物么?
黑自然是不怕的,顺拖拉机道走就是了。下岗是漆黑一片,上岗可就能看到二分场的灯光了。心里着急,我想来个快的,离了拖拉机道,取直道,进了榛柴棵子。走得冒汗时,月光下前面是齐齐刷的一片白桦,定眼一看,心里凉了。这不是埋人的棺材沟么!我走错路了!已经错了,不敢乱来了。就剩一条:不管是沟是岭,照准有灯的方向走下去。需要时手指轻轻一摁,它就是灯;用不着了手指随便一动,它就什么也不是了。这个时候,我才理解了灯的意义。因为黑暗,灯才有了意义,真正的灯不是街市的华灯,而是田间茅舍门缝露出的那一缕微光。失败之后,最容易出现的事就是又一个失败。忽然,一个腾空,脸贴着了冰凉的雪,头上只有几只星星。我掉进了一个很深的雪坑,很像是猎人窖狍子的窖。我吓得要死。越是这时,越是冷越是饿,越是腿脚软。也不知怎么上来的,反正最终我是上来了。
我忙去寻那灯光。四周已经全是黑的。当年是拖拉机发电,过了晚9点,电就停了。风大了,呼呼地吹进领子,吹透后背。各种骇人的声音前前后后响着。我蹲下了,我没法走了。想到了妈妈,想到只说过几回话的女孩,想到了过年的小蜡烛,想到了宿舍那一动一响的床,想到了熊和冬天的狼……望着天上闪闪的星,有了甜甜地睡上一觉的想法。这时,我忽然想起老年人的话:冻死的人,其实是睡着的,人一想睡就是快要冻死了。我怕得要死,顾不上抽脸的枝条,陷人的雪坑,拼命地走起来。
正在什么也不愿想的时候,正在觉得走下去没有意义的时候,忽然,一闪一动,有了一个亮。在没有人的时候,只要有一个人就行,是用不着选择的;在没有光的时候,只要是个光,方向并不重要。灯光离我并不很远,走不一会儿它就大了,已经能看清了,正是我的分场,灯正挂在宿舍房山晾衣服的架子上,正是我们常用的那种桅灯。
连滚带爬我走上了人走过的道路,当手触门时,门“呀”地一声开了,出来的是他。他说:“这么晚还不回来,我就知道你是迷路了。”说着,就摘下灯,和我进了屋。他披件黄大衣,穿一条线裤。一躺下,我就对他讲了刚才的惊险,讲了许多感谢的话,我激动不已,还从箱子里拿出月饼,他一大半,我一小半。我还想说,曾经在他盆里尿过尿,曾经有过找人揍他的念头……他说:“睡吧,睡吧,不早了。人家都睡着呢。”那样的夜,我睡得着么?
从此,我常常讲那个晚上的事,常常对自己说,以后一定好好报答人家。
当我讲完了二十年前的事,他却没有动什么声色,只是淡淡地说:“是么?我还真想不起来了。哦……是那灯的事……”接着是夹菜,喝酒。那可是救人性命的大恩,可是这样的给予,他却如此的淡忘,如此的不放在心上。虽然我并没喝多少酒,脸却热得难受。时时为人事所恼,时时算计得失,活得累是自己找的。看人家,轻轻松松地说话,轻轻松松地微笑,毫无负担地喝酒。我不再记他给我的帮助了,但是那盏灯的事,我是永远不能忘了:为人处世,就应该如那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