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在湖南西部的一个小镇，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他们把出人头地的期望全寄托在了我这个独生女身上。那年，当我以全市第三名的好成绩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时，父母郑重地向我宣布“学位三步走”规划：“读完本科，报考全国最优秀的大学的研究生，有能力还接着读，争取做咱王家历史上第一个女博士。”
这“简单”的期望，让我在接下来的四年里苦不堪言。社会活动、专业课，我样样不甘人后，从大二开始“兼职”，最勇猛的记录是一学期接三个家教外加写两本书。父母经常向老乡吹嘘：“茵茵会读书，也会赚钱，暑假跟她同学自费去峨眉山玩了一趟。”“呵呵，你猜茵茵过年回来送我啥了？珍珠项链！她说明年争取送金的。”他们吹得越高兴，我就越来劲，虚荣心越膨胀，做事也就越发拼命。毕业时，我考上了研究生。
学业虽然顺利，我却有遗憾：四年来居然没有谈过一个男朋友。曾有几个男同学喜欢我，在寒暑假里把电话打到我家，无奈爸爸一夫当关，像中情局密探似的逐一盘问，把那些潜在粉丝全吓得逃之夭夭。
我郁闷坏了，爸爸却自我感觉良好：“我女儿这么优秀，谈恋爱当然得选最优的。第一，外地人没房子、没根基，不考虑；第二，月薪低于7000元的免谈，北京7000元只相当于咱这里两三千，连科长都不如；第三，大本以下的免谈，学历比你低的会有自卑感。”在昏暗的灯光下，工人出身、高中学历的爸爸像侃侃而谈的将军，把我的人生变成他的“行军作战图”。
就这样，继“学位三步走”规划后，“结婚三不许”方略火热出炉。父母坚信，我将成为王氏家族“进军北京，挺进中产”的第一个“元勋”。
张云磊似乎是为我这个方案出现的。
在一次产品发布会上，我与做技术工程师的云磊认识了。云磊是北京人，在书香门第里长大，20多岁了依然像个孩子，眸子里缺乏两样我非常熟悉的东西——功利心与算计。
才见了两次面，云磊就专门为我开辟了个人博客，以网上日记的形式记录第一次碰到我的心情。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姿势，他都刻骨铭心。看了他的“杰作”，我的心像春天的柳枝低垂轻拂在翠绿的湖水里，一漾一漾的，沉醉了。
听我介绍完云磊的情况后，爸爸“批复”：“先处处吧。记住，别耽误学习。谈恋爱不是第一位的，你的最终目标是博士！”
云磊的单纯更体现在对金钱完全没有概念上。谈恋爱仅三个月，他就把工资卡交给我，对我用钱从来不计较。一次，我到一小店买了一件240元的新衣服，出于虚荣，我对云磊说花了1000多元，在中友百货买的，他没有怀疑。另一次，我买了一顶30元的帽子，骗他说花了100多元，他竟然相信了。
我把这些当做笑话，乐呵呵地说给妈妈听。
妈妈的反应出人意料：“你傻呀！还不快把他的工资移到你的卡里？”
“啊？那我成什么人了？女骗子？”
妈妈分析得头头是道：“你们谈恋爱的结果无非有二：一、结婚，那他的钱就等于你的钱，取出来替他保管，该多好啊；二、谈崩了，那他的钱就相当于赔给你的青春费，你才不会吃亏。”
我想反驳，却被妈妈接下来的话噎住了：“咱们这里的规矩是，谈恋爱的一切开销全由男方埋单！连中专生、大专生都享受这种待遇，我的研究生女儿凭什么不这样！”
妈妈还擅长攻击我的软肋：“你不是说把我们接到北京住吗？你买房付首期难道不要钱？”
在妈妈的遥控下，我开始“蚂蚁搬家”——先是几百元几百元地挪，然后是1000元、1500元，甚至是3000元。有时，我难免会心虚：“云磊，有一天我把你的钱全拿走了，你生不生气？”他眨巴着眼说：“你迟早是我老婆。老婆花钱，我怎么会心疼呢！”
在一年半里，我挪走了云磊近4万元，加上自己打工挣的2万多元，在北京回龙观附近按揭买了一套70多平方米的房子，装修完后把父母接到了北京。我心想：以后结婚，这房子就是我和云磊的共同财产；结不成，这4万元就权当是借的，慢慢还。这样一盘算，我心安理得了。
一切尽在掌握中，美中不足的唯有云磊的学历仅仅是本科。我劝云磊拿硕士学位，他满不在乎地说：“我相信能力胜于学历，否则，就算读到‘壮士’、‘烈士’也无济于事。”我无言以对。
二
双方父母的巨大差异，是我父母心安理得享受云磊付出的原因之一。
云磊的父亲60多岁，曾在大学数学系任教，退休工资每月3000多元；母亲是大学历史系副教授。象牙塔里的生活，既让他们衣食无忧，也让他们在做人处事方面显得不谙世故。
我谈婚论嫁之初，父母没有多少底气。妈妈成天紧张兮兮的：“他们嫌我们高攀怎么办？”后来让父母信心百倍的是，系里下达了一份“推荐王茵读博”的通知。
还往下读吗？我犹豫了。几年来，读书加上打工让我身心俱疲，我多渴盼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让漂泊的心安宁下来啊！云磊不止一次地叫我别那么辛苦，让我读完硕士就嫁给他，婚后想工作就工作，不想工作就在家歇着，乖乖地生小孩、养花，练一直想练却练不成的瑜伽。他的话像冬天里的麻辣烫，让我温暖、踏实。怎奈爸爸的命令及时下达：“再坚持三年，你就能拿到全中国，不，全世界最高的学历了。你真的舍得放弃吗？”我的心挣扎得厉害，最终还是无法抵抗“女博士”的绝对诱惑。
博士生一年级，26岁的我和云磊订婚了，他的父母答应给我们15万元买一套房子。妈妈这么跟他父母谈的：“自古以来，只有男方送聘礼。我们女方经济条件有限，别的忙帮不上，博士学位是我们送给女儿最好的嫁妆。”说这话时，她两眼放光，双手挥舞，神气十足。
我原以为，结婚是幸福生活的起点，万万想不到一系列家庭纠纷才刚刚拉开序幕。
先是围绕新房子的地点一事，两家父母把较量摆到了桌面上。父母主张：就在回龙观附近买新房子吧，这样可以方便照顾你们。
云磊父母说：他们只有一个儿子，过几年肯定要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房子买在高校附近，环境幽静，对下一代教育有好处；再说，传统中岳父母与女婿住在一起的是少数。
他们的最后一条理由把我爸彻底激怒了。爸爸立刻嚷嚷：“都什么年代了，儿子女儿不都一样吗？我培养女儿读博士，就是不想让她以后围着灶台转，低眉顺眼地当小媳妇！”说着说着，竟剧烈地咳起来。之后的两天，他不肯吃饭，说是“老毛病被气得复发了”。
俗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云磊父母从未见过这种阵势，不得不同意我们在回龙观附近买房子。妈妈把这视为第一回合的胜利，当天晚上做了几盘好菜，留云磊吃饭。
可新房子带来的矛盾还在不断升级。
爸爸拟定的方案是“婚前照传统规矩来”，即结婚的一切开销全由男方负责，包括买房、装修、办酒席。除去首付，契税加上入住费多达4万元。爸爸头也不抬地说：“让他们掏！”云磊父母没辙，又掏了4万元。
钥匙拿到手后还得装修和买家具及电器，需要6万元。爸还是那句话：“让他们掏。培养博士女儿容易吗？他们不多掏点，我心里冤得慌！”
听到这一要求，平时对我言听计从的云磊十分气愤：“我父母吃了多少粉笔灰，眼睛都快熬瞎了！他们一直有个心愿，去国外旅游度假，可你们家连他们最后的一点愿望都要剥夺……”
云磊提议拿我和他的钱搞装修，他扳着指头算：“我上了几年班，你也一直在外做兼职，好赖也存了几万元。”我心虚了：我和他的工资卡早就交到我妈手里，问她要岂不是要引发“世界大战”？我不得不态度强硬地说：“咱俩的工资得留着以后过小日子，你爸妈19万元就想讨个博士生儿媳？”这是我和他第一次吵架。吵到最后，我“啪”的一声把他送的戒指扔在地上，哭着说：“什么玩意？你给别人吧，我不稀罕！”我这一闹，他才退让。
云磊母亲把6万元给我的那一幕，我终身难忘。她翻出家里所有的存折，连医疗保险的折子、只剩下几十块零钱的银行卡也一并取出，又找亲戚凑了4000元，好不容易才凑足。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那目光里本来装满了慈爱，现在却无比陌生……
三
新房子离我父母的住处很近，装修的大任就由他们挑起来。谁知一连串装修细节又引发多次战事。矛盾的焦点发生在两个老太太身上。
妈妈老早就羡慕人家不惜重金装饰；云磊母亲在校园里待惯了，崇尚简洁、舒适、实用。装修观念本质上的差异，决定了两个老太太唇枪舌剑不断：是去建材市场还是去建材超市买，是请装修队还是请装修公司，是装国产马桶还是装欧美名牌的……分歧无处不在，火药味一天比一天浓。
那天，“大战”终于爆发。我回到家，看见妈妈倒在沙发上捶胸顿足：“哎呀，我再也不管了，谁爱管谁管吧！出了几个臭钱就了不起？咱们穷人出力还不讨好……”原来，云磊母亲认为买来的灯具样式非常俗气，而且三个卧室和一个客厅全用水晶灯太耗电了，说要退掉重买。
平心而论，我同意云磊母亲的意见，可问题在于我不能容忍任何人蔑视我的父母。我气鼓鼓地给云磊打电话。当时，云磊家也闹成一锅粥似的，老太太一肚子委屈，抱怨我妈听不进半句意见。
眼看又陷入了僵局，爸爸踱了几步，说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要不，你们离婚算了。”这时，离我和云磊领证不到30天。
云磊十分着急：“伯父，有话好好说，其实房子的风格我无所谓，关键是大家和睦、开心……”
“不是你满不满意，而是从一开始我对你家就不是很满意。论收入，月薪8000元的人多的是；论家庭环境，你父母的脾气我领教了；论学历，我一直希望茵茵找博士或博士后，你才是本科！”爸爸尽情宣泄一通。
撒手锏一出，第三回的斗法又是我家取得了胜利。父母高兴坏了，说：“看，幸亏有先见之明！你的高学历总在关键时刻压得住场子。要不然，还不被他们家欺负死？”我心里不知怎么的不是滋味。在和云磊的交往中，我的学历越来越像镀了金的砝码，被父母用得所向披靡。
新房子装修好后，我父母又提出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要求：等茵茵博士毕业后才圆房！云磊气得当场拂袖而去。我想追他，却被父母拉住：“你读博士，肯定能认识不少高层次的人，有合适的就再找一个，没有的话，这小子可做替补。”他们又说：“知识分子特自私！当初，就忘了提醒你一条，找男友最好找爹妈都不在的，或者找不那么孝顺的。他孝不孝顺自己爹妈不重要，听你的话才最重要……”
后来，发生了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彻底拆散了我和云磊。
为了帮云磊分担贷款压力，公公接受了一所高校的授课邀请。那天清晨，老人家赶时间，匆匆蹬车过马路，结果被一辆疾驰而来的车蹭倒在地，不省人事。云磊打电话让我快点取3万元给他救急。
我问妈妈要。妈妈撇撇嘴：“他们吓你呢，老头子出了事，学校能不管？再说了，他们家真连这点钱也没有？是不是想趁机从你这儿捞一把？”我忍不住大声嚷，妈妈才很不情愿地同意给。要命的是，她居然把钱存成定期，我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把钱取出来。结果手术被耽误了，公公的命虽然保住了，但已落下严重的后遗症——偏瘫。如果他们手头还有些钱，如果银行卡在我手里……看着云磊痛苦得抽搐的脸，我不敢往下想。
公公出院不久，云磊和我分手了。我万分沮丧，当天晚上，我登录一家网站，发了一则征婚启事：某女，某著名高校博士生，27岁，性格开朗大方，多才多艺。拟觅一年龄在28-40岁的成功男士为伴，要求跨国公司外企高管、政府机关处级以上干部、成功企业家。国企人士免扰，年薪低于15万元免扰，有意者与我联系。除了文字，我还贴了一张照片，以证明自己的实力。
万万没有料到，第二天，我一打开帖子就被铺天盖地的攻击淹没，在一大堆奚落中，个别帖子写得还算中肯：“提个疑惑，在你的征婚启事里，净是‘博士’‘容貌’‘薪水’‘职务’这些字眼，你觉得在美满婚姻里，它们占的比重真有那么大？你是不是忽略了一些更值得珍惜的东西？”
眼前的惨败让我放声大哭。我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我是多么荒谬地把曾经无条件宠爱、关心、包容我的男人丢掉了。
云磊的话回荡在我耳边：“其实读不读博士没关系，做不做NO.1也没关系，无论贫富、美丑、学历高低，家庭关系中最重要的原则是，我和你始终是两个平等的人……”
张桂茹/荐
（读书人故事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