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 是最好的良药
2月1日
昨天晚饭的点儿，他打电话给我，说要来家一下，电动车没电了，需要换骑我的电动车回去。我匆匆往锅里又加了两碗水，想着多做些饭，他来了，就一块儿吃。
这是他第一天来人民医院上班，在门岗，做保安。我不知道以他这岁数，是他保护别人，还是别人保护他。但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村里的许多建筑活都是停工的，没有活干，意味着没有收入，所以，哪怕是工资不高，但只要有事儿做，也是让他极为开心的事儿了。
雪天路滑，天色已晚，我叮嘱他路上慢些走，离家近，用不了多长时间的。饭菜都已做好，他也到了。出现在门口的他，让我想起“风雪夜归人”，一身及膝的保安服，一顶大大的帽子，花白的头发和胡须，许是上楼时不小心蹭住了墙，袖子上一片白色的涂料灰。
赶紧让他坐到火边取暖，将饭菜上桌，看他哈着气，将稀饭喝得希里呼噜。
许多年前，他也是高大的，帅气的，英姿勃发的。可是，从什么时候变了呢？记忆里，因为姊妹多，家里的日子一直是拮据的。但他最让人不耻的是偏偏爱上了赌博，年幼的孩子，操劳的妻子，他全然不顾，常常是不等小女儿睡着，他便出了门，夜不归宿成了家常便饭。那可是赌博啊，你可曾听过有哪个人是靠赌博发家致富的，再加上他脾气倔，一条筋，从不懂得见好就收，于是，多数时候是输的，以至后来到处欠债，声名狼藉。彼时，孩子要上学，学校各种五花八门的收费，便成了家里的难题，很难想象，为数不多的费用，他都不能及时如数凑齐，而让女儿成为班里最后交钱的那个人。
可是，他也仍然是家里的顶梁柱。最不愿忆起的便是每到秋收玉米的时节，上头太阳晒着，下面玉米叶子划着，他钻到玉米地里从这头掰到那头，然后再一棵棵将玉米杆砍倒，码齐，再将掰下的一堆堆玉米装在麻袋里，然后装上平车，从地里拉回去。在那个全靠人力的时代，也许每家每户都是这样，可是谁让他家里人口多呢，上有奶奶，下有四个孩子，而能干活的却只有夫妻两人，而妻子既要做饭还得照孩子。于是，你会看到一百二十斤的他，马步一蹲，腰一弓，“呼”地将一大麻袋玉米甩到肩头，步履稳健地从地里扛出来。
可即便这样，由于家里劳动力少，常常是掰下的玉米，到了晚上仍运不完。那次，偏偏剩下了最远的一块地。将近八月十五，月亮分外明，天也没有了白日的暑气，他干起活来倒是格外轻松。可是，许是车装得太满，许是地头的小河沟没有填平，车拉到地头竟然翻了。满满一车的玉米啊，我们不知道，在那个寻常一样的月夜，走在寂静无人的旷野，凌晨时分，才终于将地里所有玉米拉到家的时候，他有没有抱怨过，有没有想放弃过。
可是，他仍然是妻子教育孩子时的反面教材，好赌、懒惰、不成器。恨极的时候，妻子曾对孩子们说：不管他了，就当他已经死了。可生活还得继续，没有固定工作，他只能靠自己的力气，还有干建筑活的手艺。年岁渐长，孩子们也各各成家立业，他也终于不复往日。
他开始在子女面前低眉顺眼，开始在外孙面前极尽慈祥，他开始在得知孩子要来时早早地准备好所有好吃的，他开始不再吹胡子瞪眼，他开始像个孩子。
他可恨，又可怜。这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孩子们对他的评价。他没有给孩子们带来财富，荣耀，也没有值得炫耀的人生经历，岁月留给他的，只是越发瘦小佝偻的身材和满脸的沧桑皱纹。
氤氲的热气中，他的脸，瘦削，却刀刻斧凿般，像极了一幅油画——《父亲》。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它能治愈一切。很多时候，那个我们以为迈不过去的槛，许久之后回过头看其实早就轻松跳过。所有没能打败你的东西，便会给你救赎，使你变得更加强大。
他，是我的父亲，年近60。
他脖子上戴着的，是我笨手笨脚为他织的围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