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感恩（刘亚平）
我2岁，他出差去外地，三天后回来。妈拉着我刚进家门，我一眼瞅见坐在床边笑盈盈的他，撒手就奔了过去。正值初春，棉衣臃肿，我一脚没走好，摔倒在他的身边，舌尖被咬得鲜血淋淋。他急了，一把抱起我，一辆旧自行车被他骑得呼呼生风。妈说，医生给我缝针时，我不闹，也不喊疼，只是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不放。至今，我的舌尖仍留有清晰的疤痕。
我7岁，他给爱美的我买来漂亮的项链。五彩的珠子衬着一颗核桃大小的殷红的鸡心石，戴在颈上，是我在伙伴中最骄傲的资本。我常美滋滋地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被他带着去兜风游玩，去书店购书。他给我置了一个小木箱，木箱里积攒着一摞摞我心爱的小人书。每个月薄薄的工资交到妈手里时，他总免不了被责备。他说：“我的宝贝要天上的月亮星星，我也得去摘呀！”我赖在他的怀里，不谙世事地傻笑。
我16岁，到外地求学。他下岗，遭遇了生命中最冷的一场风霜。我每次回家，他都笑眯眯地递给我准备好的充裕的钱。他说：“家里还好，钱虽不多，但够用。”我接得心安理得，却蓦然发现他指间的香烟一日日有了变化：硬包装，软包装，廉价的烟丝，发黄的烟袋……他嗜烟如命，惹得我从小就喜欢家里缭绕的烟味儿。见我发呆，他说：“这是最好的烟丝，吸着很来劲儿。”我扭过头，抹去眼角的泪，暗暗发誓，等我有了钱，要送他最好的香烟。
我20岁，工作，谈恋爱。美好的日子在眼前铺开，我多年的旧疾也渐渐痊愈，性格变得开朗阳光。我的世界里鲜有他的影子，只隐约记得，每次上班，他都会语重心长地叮嘱一番，再把我送到村西头。走得好远了，还依稀看见他孤单的身影。有时，他还瞒着妈偷偷塞给我钱，搞得跟地下工作似的，很没出息的样子。对他，我说不上在意还是不在意，潜意识里总认为，日子还有那么长。
我24岁，结婚，生孩子，买房子，忙得像陀螺。我一有事，他就像孩子逞能一样，把胸脯拍得啪啪响：“爸爸有办法！”他变着法儿地接济我，帮我整院子修家具，帮我做饭出主意，甚至帮我带孩子……我一直忽略了，那时他已是花甲之年，眼睛已不够清亮，耳朵也开始变聋，很多事情我们都是借助手语交流的。我许诺给他，一定要买一副效果最好的助听器。他也不说拒绝，看着我，很满足地笑。碎碎念念中，我却忘记了。
我27岁，日子渐渐好转。他65岁，步态有些蹒跚，像极了真正的老人。我偶尔带孩子回家，他都乐得不知该做什么好，东屋坐坐，西屋站站。我说：“爸，咱的日子好了，明年您66岁，咱也买个大蛋糕，好好地过一次！”他的脸上像开了花：“来就好，来就好。”我不知道的是，那年春天，他一直发低烧，心脏有些不好，精神上很是有些沮丧。
夏天没过完，爸就走了。
我没想到可以离他这么近，静静地握着他的手，陪他走过最后的三天。他的脸上深深地印着几枚老人斑，他的头发几近全白，他的手皮松松的，粗糙得像多年的榆树皮……七月的阳光烈烈的，打在刺眼的棺木上。棺盖在我眼前缓缓移动，遮住了我最亲爱的人，从此生死两茫茫。哥在棺木上放了几盒香烟，泣不成声：“您走吧，您爱吸烟，到那边也别委屈了自己。”一时间，我的眼泪全来了。香烟，蛋糕，助听器……所有我想送出又没能来得及的爱，像一把钝刀，一刀一刀，都是心里的疼。
九年，弹指一挥间，匆匆得就像坐在老树下打了一个盹儿。临近老爸的生日，又一次一次在梦里重逢：爸静静地看着我笑，爸在院子里修剪花草，爸蹲在田间地头抽烟，爸带着我在阳光里疯跑……2015年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树枝在风中飒飒作响，我的心里是巨大的空洞和茫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记忆深处那些抹不去的伤痛啊，痛在，无处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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